“安儿,都快忘了义父了?抬起头来。”童贯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命令感,清晰地在堂中回荡。
他依旧端坐在主位,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,神情似乎比刚才平和了些,但那狭长眼眸中闪烁的光芒,却更加令人捉摸不透。
堂内空气安静得能听到铜炉中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。
荣安以为自己幻听了。
啥玩意啊?
义父?
没搞错吧?
她轻轻抬起头,对上童贯那双狭长而锐利的眼睛。
他正上下打量着她,目光在她脸上、身上缓缓移动,仿佛在评估一件许久未见的、却依旧有用的工具。
半晌,他才又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与刚才威压命令截然不同的语调,那语调里似乎混杂着一丝……若有若无的亲近?或者说,是掌控者对所属物的一种审视?
“安儿……”
他吐出两个字,再让荣安瞬间头皮一麻!
“外面,好玩吗?”
不好!
不是幻听!
荣安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!
原身是童贯探子营的督头没错,可什么时候成了童贯的“安儿”?干女儿?这层关系……隐藏得太深了……
她真的已经成筛子了……
唉……
电光石火间,无数念头翻滚。
但她深知此刻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。
童贯是何等人物?一丝一毫的迟疑和异常,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!
她几乎是条件反射,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和求生本能,在听到“义父”二字后那极短的愣神瞬间,便强迫自己做出了反应——单膝跪地,抱拳低头,声音恭顺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“动容”。
“多谢义父关心!孩儿……一切安好。只是……只是许久未见义父,心中挂念,又因身份所限,不敢贸然请安,还望义父恕罪!”
她将原身属于“血罗刹”的冷硬语气稍稍软化,夹杂进一丝属于“干女儿”的孺慕与愧疚,尽管她内心毫无波澜,甚至想骂娘,表演得天衣无缝。
同时,她的大脑在疯狂运转,试图从童贯接下来的话语和态度中,捕捉更多关于这层突如其来“父女”关系的信息。
童贯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跪拜和恭顺的回答,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,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、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审视。
“起来吧,这里没外人。”
他语气依旧平淡,听不出太多情绪,“许久不见,倒是和义父生分了?听说你在汴京,在皇城司,倒是混得风生水起,连蔡元长那边,也颇得看重?”
来了!
荣安心中警铃大作。
果然,童贯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,连她和蔡京的隐秘联系都知道!
他知道她是蔡京私生女的事吗?
这老狐狸,表面看似与蔡京在朝堂上互为犄角,有时合作有时争斗,实则对对方的势力渗透,防范得极其严密!
她站起身,依旧垂首,语气更加“诚恳”:“义父明鉴!孩儿潜入皇城司,接近蔡相,皆是为了更好地为义父效力,探听消息,掌握动向。皇城司鬼蜮伎俩,蔡相门庭复杂,孩儿如履薄冰,不敢有片刻忘义父栽培之恩!”
这番话,半真半假,将多重间谍的行为解释为对童贯的“忠诚”,是最稳妥的回应。
童贯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一声,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。他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荣安的话,但此刻也不是追究细节的时候。
“你有这份心,便好。”
他话锋一转,进入了正题:“此次海上之盟,联金灭辽,看似是蔡元长和那帮文官主导,实则关乎国运,更关乎……我西军未来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野心:“辽国已是风中残烛,金人却是新兴虎狼。与其让蔡元长他们单纯以岁币买地,不如……趁机将手伸得更远些。”
荣安屏息倾听,知道重头戏来了。
“你此番以护卫身份随使团入金,是绝佳的机会。”
童贯的目光如同实质,锁定荣安:“我要你,利用一切机会,以探子营督头的身份,在金国铺开我们的势力网络!结交金国权贵,渗透其军政要害,尤其是……摸清他们军队的真实战力、内部矛盾、以及对我大宋的真正态度!”
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精光:“表面上,配合赵良嗣,促成盟约,共同抗辽。但必要时……”
他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铁血的冷酷:“也可与金国某些势力‘深入合作’,甚至……在合适的时机,给金国制造些‘麻烦’,让他们明白,这燕云之地,不是那么好拿,我大宋,更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!”
荣安听得心中发冷。童贯的野心果然不止于“收复燕云”!他更想在金国内部埋下钉子,扩张自己的势力影响,甚至幻想着一面利用金国灭辽,一面又暗中削弱算计金国!这种既要又要、自视甚高的贪婪心态,以及对新兴金国战斗力的严重误判,让荣安仿佛看到了历史悲剧的阴影。
“当然,此事需万分谨慎,步步为营。”
童贯似乎也意识到任务的艰巨:“我会派史伟暗中潜伏,随你一同入金。他是我麾下最精干的夜不收统领,擅伪装,精刺杀,熟悉北地情况。你们一明一暗,互相配合,务必打开局面!”
史伟?那个青溪车马行的胖子?他什么时候被童贯如此看重了?
荣安想到史伟,立马断定那家伙绝不简单,是个极其危险难缠的角色。这哪里是帮手,分明是又一道枷锁和监视者!
“只要你此番立下大功……”
童贯身体微微前倾,抛出了诱饵,那双狭长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:“回来后,义父自会为你请功,升你的职,授以实权!皇城司那等藏污纳垢、派系林立的是非之地,也就不必再待了!跟着义父,执掌真正的权柄,岂不快哉?”
升职?脱离皇城司?
荣安心中毫无波澜,甚至有些想笑。这不过是画饼和进一步的掌控罢了。脱离了皇城司,她就更彻底地绑死在童贯这辆战车上了。而且,晏执礼那边“带回李畴”的死命令怎么办?蔡京那边又怎么处理?
但此刻,她只能表现出“感激”和“服从”。
“孩儿谨遵义父之命!定为义父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”
她再次单膝跪下,语气“激动”而“坚定”。
“很好。”
童贯满意地点点头,挥了挥手:“去吧。记住,一切小心。史伟会在适当的时候联系你。若遇紧急,可用你探子营的旧法子留下标记。”
“是!孩儿告退!”
荣安起身,恭敬地退出正堂。直到走出院门,重新感受到刺骨的寒风,她才缓缓吐出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。
短短片刻,她身上又烙下了一道更深的印记——童贯“义女”。探子营督头、金国奸细……加上原有的皇城司“血罗刹”、蔡京私生女、皇帝眼线、以及晏执礼秘密任务的执行者……
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层层丝线缠绕的飞蛾,蔡京、晏执礼、童贯、皇帝、金人……多方势力各自扯着一根线,将她拉向不同的方向,稍有不慎,便是粉身碎骨。
而前方,是更加莫测的金国,是可能存在的李畴,是即将展开的、充满谎言与杀戮的双重乃至多重博弈。
阿修罗迎了上来,关切地问:“阿安,没事吧?那阉……童枢密没为难你吧?”
荣安摇了摇头,看着阿修罗憨直中透着担忧的脸,心中微微一暖,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。
她不能告诉阿修罗真相,至少现在不能。
有时候她也羡慕阿修罗这种没心没肺的性子,总比她这样的筛子身份强多了……
“没事,只是……例行问话,叮嘱护卫之事。”
她含糊道,目光望向东方:“走吧,我们该去登州了。”
马车再次启程,碾过积雪,驶向茫茫前路。
她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,闭着眼,脑海中却如同沸水翻腾。
让她感到讽刺和寒意的是,无论是蔡京的“海上之盟”,晏执礼的“带回李畴”,还是童贯的“渗透金国、伺机算计”,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,似乎都自信满满,将金国视为可资利用或可随意拿捏的对象,却完全低估了那头正在崛起的东北猛虎的獠牙与野心。
她这个身不由己的小卒子,被投入这场国运赌局的最前沿,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,而身后,是无数双意图操控她的手。
登州的海港越来越近,海风的气息仿佛已经能隐约闻到。那艘即将载着她驶向未知深渊的海船,正在等待着她的登临。
乱世如棋,她这颗身负多重身份的棋子,究竟该如何在各方巨擘的夹缝中,为自己,寻得一线生机?
马车又颠簸了两日,沿途的景色愈发荒凉。当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独特的、混合着咸腥、鱼获、海藻以及湿冷水汽的味道时,荣安知道,登州到了。
这座位于山东半岛最北端的海滨州城,在北宋时期,因其天然良港和毗邻辽国的地理位置,既是北方重要的海防要塞、水军基地,也是与高丽、辽东乃至更远地域进行海上贸易和使节往来的重要门户。
此刻,在铅灰色天穹和凛冽海风的笼罩下,登州城显露出一种与内陆城镇截然不同的、硬朗而紧绷的气质。
高大的夯土城墙在海雾中若隐若现,墙头旌旗猎猎,巡逻兵卒的身影清晰可见,戒备森严远超寻常州府。尚未进城,便能感受到一种大战将至般的肃杀与压抑。通往港口的道路上,车马行人络绎不绝,但大多行色匆匆,面色凝重,少有喧哗。
运送粮秣军械的牛车沉重地碾过石板路,发出隆隆声响,一队队穿着不同号服厢军、禁军、乃至童贯西军系统的打扮都有的兵卒在各处关卡穿梭巡视,港口方向,隐约可见如林的桅杆和巨大的船影,更有操练的号子声与海浪声混杂传来。
空气中除了海腥味,还弥漫着一股焦灼与不安。
显然,“海上之盟”及可能随之而来的军事行动,并非绝密,至少在这前沿之地,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普通百姓或许懵懂,但稍有见识的商贾、军吏,都能感受到那股非同寻常的紧张。
安守拙熟门熟路,指挥车夫并未进入拥挤的州城,而是绕行了一段,来到城外一处倚靠小型军港、相对僻静但守卫同样森严的馆驿。
馆驿不大,外表朴素,但围墙高厚,门口站着四名挎刀的精悍军士,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来往的一切。
验看了安守拙出示的、不知从何处换来的更高规格的通行文书后,军士才放行。
马车驶入院内,荣安立刻感觉到数道隐晦而警惕的目光从不同方向投来,显然,这处馆驿已被完全控制,里外都是自己人——或者说,是参与此次“秘使”行动的相关力量。
三人下车,立刻有一名穿着低级文吏服饰、面色精干的中年人迎了上来,对安守拙恭敬行礼:“安管事,您可算到了。赵大人和王大人已在厅内等候多时。”
安守拙点了点头,恢复了那副沉稳管事的模样,对荣安和阿修罗示意:“两位,随我来,去见见正使。”
荣安整了整衣冠,跟在安守拙身后,阿修罗则如同最忠诚的护卫,沉默地紧随其后。穿过一道回廊,来到一间门窗紧闭、却透出明亮灯火和温暖气息的厅堂前。
安守拙轻轻叩门,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清朗的声音:“进来。”
推门而入,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扑面而来。厅堂不大,陈设简单却整洁,当中一张方桌,两侧坐着两人。
左手边一人,约莫四十余岁年纪,面皮白净,留着三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,头戴乌纱幞头,身穿绯色圆领常服,虽无醒目补子,但气度俨然,带着久居官场的沉稳与文雅。他眉眼温和,目光清澈,此刻正捧着一卷书册细读,见有人进来,方缓缓放下书卷,抬头望来。他的眼神在初看时显得平和,但细细端详,却能发现那平和之下,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、忧虑,以及一种……仿佛游离于两个世界之间的疏离与沧桑。此人便是此次出使金国的正使,承议郎、假朝奉大夫——赵良嗣。
荣安之前就知道他的背景,原是辽国汉官,因见辽国腐朽,心生离意,投奔宋朝,力主联金抗辽,是“海上之盟”最积极的鼓吹者和执行者之一。他熟悉辽国内情,通晓北地事务,也接触过金国使者,确实是出使的合适人选。但看他此刻神情,虽有文士风雅,却也难掩眉宇间那份身为“降臣”、身处夹缝、肩负重任的沉重与不安。
右手边那人,则是另一番气象。
年纪看上去比赵良嗣稍轻,约三十五六,体格健壮,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呈古铜色,脸颊棱角分明,浓眉如刀,一双虎目精光四射,顾盼间自有剽悍之气。他未着官服,只穿了一身便于活动的藏青色窄袖武人常服,腰束革带,脚踏牛皮靴,坐姿笔挺如松,手边放着一顶范阳毡笠,身旁倚着一杆用布套包裹的长条状兵器,看形状似是长枪或槊。
此人便是副使,忠训郎——王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