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安心中一沉。
所谓的“海上之盟”,其实一直在她看来简直是饮鸩止渴。之前她还能装模作样的应付一下,但是如今她也明白,以她现在的身份和处境,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。或许是被发现了她的敷衍了事,又或者是背后隐藏着什么巨大阴谋,蔡京既然已经下了命令,就是她必须执行的任务。
“是。”
她垂下眼帘,低声应道。
阿修罗也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。
安守拙脸上重新堆起憨厚的笑容,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,松了口气:“如此甚好!那小人这就去安排车马,明日一早便动身?此地前往登州,还需些时日。”
晏执礼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同意。
安守拙识趣地拱手:“那小人先行告退,去与车夫商议行程。”
说罢,又对荣安和阿修罗点点头,这才转身,轻手轻脚地拉开门,走了出去,并将门重新带好。
屋内的光线似乎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暗淡了些。
只剩下师徒三人。
风雪声透过门缝隐约传来。
晏执礼依旧坐在桌边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的边缘。阿修罗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荣安,又看了看晏执礼,似乎想说什么,又不知如何开口。
荣安静静地站着,心中疑窦并未因安守拙的离去而消散,反而更甚。
蔡京急着推进海上之盟,她能理解其政治投机的心态。但特意派她和阿修罗去护卫,真的仅仅是因为他们“了解金人”?
就在这时,晏执礼忽然抬起头,目光如电,射向荣安和阿修罗。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淡或教学时的严厉,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、带着绝对命令意味的凝重
他抬手,做了几个极其隐秘、快速的手势——那是皇城司最高级别的、用于屏蔽外人的密语手势,显然是指可能隔墙有耳的安守拙或其眼线,示意接下来他的话,绝密!
荣安和阿修罗立刻挺直脊背,全神贯注。
晏执礼的声音压得极低,如同耳语,却字字如铁,砸在两人心头。
“海上之盟,护卫赵良嗣,是你们明面上的任务。”
他顿了顿,眼神锐利如刀,扫过两人。
“但你们此行,真正的目的,只有一个——”
他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荣安,一字一顿,清晰无比。
“利、用、一、切、机、会,接、近、金、国、权、力、核、心,找、到、李、畴,并、把、他、带、回、来!”
“活要见人,死……也要见尸!”
咚!
荣安心下一顿,李畴……
原来……是在这里等着她!
怪不得晏执礼之前倾囊相授,急着提升她的实力!
看来一切都是他顺水推舟而为之。既找准了蔡京的想法,又达到了目的。
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!
海上之盟的推进,是蔡京等人的政治赌博。而护送使团前往金国,则是晏执礼布下的、寻找并带回李畴这枚“关键棋子”的绝佳机会!借国之大事为掩护,行皇城司绝密任务之实!
但……仅仅是找回李畴这么简单吗?
李畴的“叛逃”,疑点重重,或许甚至连晏执礼都不相信,或者说,不能接受他就此消失在金国!他必须要李畴回来,无论死活,无论用什么方式!
又或许是李畴牵扯了什么更大的秘密……
而她和阿修罗,就是执行这把“暗刃”的最佳人选!
因为他们追到过边境,见过李畴与金人汇合,甚至交过手,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情况!也因为他们身份复杂,既能在明面上完成蔡京的任务,又能在暗地里执行皇城司的绝命!
好一招明修栈道,暗渡陈仓!
荣安看着晏执礼那双在昏暗光线下异常明亮、充满了不容置疑决心的眼眸,心脏砰砰狂跳。深入金国腹地,在敌方权力核心区域,寻找一个可能被严密控制或隐藏的“叛逃者”,还要将他带回来……这可能完成吗?
晏执礼……究竟知不知道她的多重身份?是故意为之早有预谋还是……
晏执礼似乎看穿了她的沉思,声音更低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近乎蛊惑的力量:“荣安,阿修罗。李畴之事,关乎甚大,远非个人叛逃那么简单。他掌握的秘密,他背后的牵扯,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国运。必须带他回来,弄清真相。这是死命令。”
未来国运……
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荣安:“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,有很多自己的打算。但这一次,没有退路。无论你曾经是谁,现在又是谁,此刻,你就是皇城司‘血罗刹’,是我晏执礼的徒弟。完成这个任务,是你唯一的生路,也是……你真正能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中,站稳脚跟的唯一机会。”
他将“生路”和“机会”两个词,咬得格外重。
果然!
早就知道了!
荣安听懂了。这是威胁,也是承诺。之前之所以不动她,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。完不成任务,她可能被各方抛弃甚至清除。完成了,或许能赢得晏执礼乃至皇城司某种程度的“认可”或“庇护”,在这越来越危险的乱世中,多一分存活的筹码。
她……明白了。
阿修罗则是握紧了拳头,铜铃大眼里燃烧起熊熊的火焰,瓮声道:“师父放心!俺一定把阿六带回来!他肯定是冤枉的!”
晏执礼看了阿修罗一眼,眼神复杂,最终点了点头。他又看向荣安,等待她的答复。
荣安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土腥味的空气,再睁开时,心中所有的惊疑、不安、抗拒,都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。
她没得选。
从她穿越成“血罗刹”,卷入这一连串阴谋开始,她就没得选了。
现在,摆在她面前的,是一条看似为国出使、实则暗藏杀机与秘密的绝路。但绝路之中,或许也有一线生机,一个弄清更多真相、甚至改变某些轨迹的机会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
她的声音平静下来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冷冽:“我会完成任务的。”
晏执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中有审视,有探究,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……如释重负?
“很好。”
他站起身:“准备吧。记住,明面上,你们只是护卫。一切见机行事。若有紧急情况,可用我教你的方式,尝试联络……我们在北边可能存在的、极少数的暗桩。但非万不得已,不可动用。”
他走到墙边,从一个不起眼的破旧行囊里,取出两枚小巧的、非金非玉、刻着复杂暗纹的黑色令牌,递给荣安和阿修罗各一枚。
“贴身藏好。关键时刻,或可保命,或可……作为信物。”
荣安接过令牌,入手冰凉沉重,不知是何材质。她默默收好。
窗外,风声更紧了,仿佛在催促着远行的人。
登州的海港,辽东的冰雪,混同江畔的金帐,还有那不知所踪、牵动无数人心的李畴……都在前方,等待着她的到来。
次日清晨,天色依旧阴沉,细碎的雪粒被寒风裹挟着,打在脸上生疼。
简陋的农舍外,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已经等候多时,拉车的两匹驽马喷着粗重的白气,车辕上坐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、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车夫。
荣安换上了一身利于行动的深灰色劲装,外罩御寒的羊皮袄,头发束成利落的男子发髻,脸上略作修饰,掩去过于惹眼的容貌,看起来像个清秀却干练的随从护卫。
阿修罗则依旧是那副铁塔般的装扮,巨刃用粗布层层包裹,背在身后,像一尊移动的堡垒。
晏执礼没有出门相送,只是站在农舍那扇破旧的木门内,看着他们准备。他恢复了易容后的平凡面容,眼神平静无波,只在荣安最后回头望时,极轻微地点了点头,那眼神深处的含义,复杂难明。
安守拙早已收拾妥当,换上了一身更厚实的棉袍,外面套着件半旧的狐狸皮坎肩,头上戴着厚厚的狗皮帽子,依旧是那副敦厚朴实、怕冷畏寒的小管事模样。
他搓着手,嘴里呵着白气,对荣安和阿修罗露出憨厚的笑容:“两位,车已备好,咱们这就动身吧?路途不近,得赶早。”
荣安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,点了点头,率先钻进了马车。车厢内还算宽敞,铺着陈旧的毛毡,带着一股霉味和牲畜的气味。阿修罗庞大的身躯挤进来后,空间顿时显得局促。安守拙最后上来,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,顺手将帘子掩得严严实实,挡住了外面的寒风和视线。
车夫一声轻喝,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,马车缓缓启动,碾过积雪和冻土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,驶离了这处给了荣安短暂喘息和诡异“教学”时光的偏僻农舍,也驶向了更加莫测的前路。
荣安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壁上,闭目养神,实则大脑在飞速运转。
安守拙同行,这并不完全出乎意料。蔡京既然派他来传达如此重要的命令,自然不会轻易放他回去复命,跟随使团,既是监视,也是联络,或许还肩负着在关键时刻代表蔡京意志的任务。有他在身边,荣安感觉像是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,一举一动都需更加小心。
此去登州,海路北上,深入金国,执行双重任务……每一步都险象环生。她需要仔细规划,如何在完成明面护卫任务的同时,寻找机会接近金国权力核心,探查李畴下落。晏执礼提到北边可能有“极少数的暗桩”,但这希望太过渺茫。更多时候,只能靠她自己随机应变。
李畴……想到这个名字,荣安心头便是一阵烦乱。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,那句“忘了我吧”,还有晏执礼那不容置疑的“死命令”……这个人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惊天秘密?值得晏执礼如此执着,甚至不惜利用“海上之盟”这等国策来做掩护?
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了一整天,傍晚时分,抵达了一个稍显繁华些的镇子,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投宿。安守拙安排得井井有条,食宿简单却稳妥,话不多,但偶尔与客栈伙计、车夫交谈时,那副敦厚周全的模样,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。
一连几天,都是如此赶路。
越往东行,地势渐趋平缓,风雪似乎也小了些,但寒意依旧刺骨。沿途所见,民生凋敝的迹象越发明显,流民乞丐时有所见,关卡盘查也严格了许多,多亏了安守拙不知从哪里弄来的、盖着某地官府模糊印信的“路引”文书,才得以顺利通行。
荣安默默观察着这一切,对这个时代的苦难与动荡有了更直观的感受。
乱世将至,绝非虚言。
就在他们距离登州还有约两三日路程时,马车在途经一个名为“莱西”的县城时,被一队明显不同于普通州县守备的军士拦下了。
这些军士身着精良的皮甲,外罩御寒的绛红色战袄,腰佩制式军刀,个个眼神锐利,身形精悍,行动间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,与沿途所见那些懒散敷衍的厢军、乡兵截然不同。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、眼神阴鸷、穿着宦官服饰的中年人。
车夫吓得脸色发白,连忙停车。
安守拙掀开车帘,看到那宦官,脸上敦厚的笑容微微一僵,但迅速恢复,连忙下车,躬身行礼,语气恭敬:“不知是哪位公公在此?小人是蔡相府上办事的,护送两位家人前往登州访亲,这是路引……”
说着,便要将文书递上。
那白面宦官却看也不看那路引,尖细的嗓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:“车里可是姓安的和他的护卫?”
安守拙心头一凛,连忙道:“正是小人。”
宦官点了点头,目光扫过马车:“让他们都下车。童枢密有令,要见一见这几位……‘家人’。”
童贯?
荣安在车内听得清清楚楚,心脏猛地一缩!
童贯要见他们?
不……是见她……
在这个时候?这个地方?
阿修罗也是脸色一变,手悄悄握住了背后巨刃的布包。
安守拙脸上那敦厚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,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,但他反应极快,连忙赔笑道:“原来是童枢密座前的公公!失敬失敬!只是……枢密大人日理万机,怎会召见小人等微末之辈?恐是误会……”
“误会?”
那宦官冷笑一声,阴鸷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安守拙的脸:“童枢密的话,也是你能质疑的?让你的人下车,随咱家走!莫要自误!”
话音未落,他身后的数名精锐军士已然手按刀柄,上前一步,杀气隐隐锁定了马车。
形势比人强。
安守拙知道,在这里,蔡京的名头未必管用,童贯的军令却是实实在在的刀剑。
他无奈地回头,对车内低声道:“姑娘,兄弟,看来……枢密大人有请……去见见吧。”
荣安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。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。
只是她没想到,一直暗中不动的童贯这个时候会要见她。
她整理了一下衣襟,对阿修罗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稍安勿躁,然后掀开车帘,利落地跳下车。
阿修罗紧随其后,庞大的身躯落地,让地面都似乎震了震。
那宦官上下打量了荣安和阿修罗一番,尤其在荣安那张虽然修饰过、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,眼中闪过一丝异色,但没说什么,只是挥了挥手:“跟咱家来。”
一行人被这队军士“护送”着,离开了主道,穿街过巷,来到了县城边缘一处守卫森严、看起来像是临时征用的富户别院。
院内外岗哨林立,肃杀之气弥漫,显然驻扎着一支不小的精锐部队。
如荣安想的那样,军士把阿修罗支开 只剩她一个人。
她进入正堂,里面烧着暖炉,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。
堂上主位,端坐一人。
此人年约五旬,面皮白净,保养得宜,若非身上穿着象征极高武职的紫色蟒袍公服,以及那双狭长眼眸中不时闪过的、鹰隼般锐利且带着长期执掌军权养成的果决与煞气的光芒,单看面相,甚至有些阴柔。但他坐在那里,自然而然便有一股沉重的威压散发出来,那是真正掌控过千军万马、执掌过生杀大权的人物才有的气势。
正是权倾朝野、统领西军、加封太尉、领枢密院事、被称为“媪相”的童贯!
童贯眼皮都未抬一下,只是缓缓拨弄着手中暖炉的铜罩,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。
再抬眼,他的目光,直接落在了荣安身上。
荣安感受到那目光的审视,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浇下。她只是依照礼数,抱拳躬身:“草民见过童枢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