羊皮的味道在防炮洞里弥漫,混着炭火气和汗味,像某种特殊的发酵。
洞中央铺着三张羊皮,七八个战士围坐着,手里拿着针线,笨拙地缝着。针脚歪歪扭扭,线头到处都是,但没人笑话——因为谁都不比谁强。
“哎哟!”一个新兵叫出声,手指上扎出血珠。
旁边一个老兵头也不抬:“用顶针。李掌柜送的那些,不是让你当摆设的。”
新兵讪讪地拿起顶针,套在拇指上,继续缝。但针还是不听使唤,羊皮厚,针尖扎进去费劲。
“刘班长,”另一个战士开口,声音里带着烦躁,“咱们是来打仗的,还是来做裁缝的?”
说话的是个年轻战士,姓陈,叫陈二柱,一个月前刚从南满补充过来。仗打得勇,但性子急。
被叫刘班长的老兵停下手里的活,抬头看他:“二柱,你冷吗?”
陈二柱愣了愣:“冷啊,谁不冷?”
“那你想不想穿暖和点?”
“想啊,可这……”
“这就是打仗。”刘班长打断他,举起手里缝了一半的皮坎肩,“穿不暖,冻坏了,枪都端不稳,怎么打仗?你以为打仗就是冲锋开枪?那叫送死。”
洞里安静了几秒钟。针线穿过皮革的声音,窸窸窣窣的。
“我就是觉得憋屈。”陈二柱低声说,“在老家的时候,听说联军是打鬼子的英雄部队,想着来了能多杀几个鬼子。可现在……鬼子早投降了,打的是中国人,每天不是挖工事就是缝衣服。”
这话说出来,洞里更静了。几个新兵偷偷抬头看刘班长,又低下头。
刘班长放下皮子,从怀里掏出烟袋,慢慢装上一锅烟。打火石擦了三下,点上,抽了一口。
“二柱,你老家哪的?”
“河北,保定。”
“家里几口人?”
“爹、娘、一个妹妹。爹让日本人抓去修炮楼,累死了。娘去年饿死了,就剩妹妹,不知道还在不在。”
刘班长点点头:“我山东的。家里六口人,爹娘,两个弟弟,一个妹妹。37年,日本人来了,村子烧了,爹娘死了,弟弟妹妹跑散了,就剩我一个。”
他抽了口烟,烟雾在洞里缭绕。
“我恨日本人,恨得牙痒痒。可日本人投降了,仗没停。为啥?因为有些人,不想让咱们老百姓过安生日子。”
陈二柱不说话了。
“你以为咱们现在打的,还是鬼子?”刘班长看着他,“不是了。咱们现在打的,是那些想当新鬼子的人。他们跟日本人一样,抢咱们的粮,抓咱们的人,不让咱们活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陈二柱张了张嘴,“可是他们也是中国人啊。”
“中国人?”刘班长笑了,笑得很苦,“我那两个抓去当壮丁的弟弟,被中央军抓走的,也是中国人。他们现在在哪?死了,还是拿着枪对着咱们?”
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:“二柱,仗打到这份上,不是看你是不是中国人,是看你站在哪边。是站在老百姓这边,还是站在欺负老百姓的人那边。”
洞外传来脚步声。林锋掀开挡在洞口的油布,弯腰进来。
“团长。”战士们要站起来。
“坐着。”林锋摆摆手,在刘班长旁边蹲下,拿起一块缝好的皮子看了看,“手艺有进步。”
刘班长笑笑:“比打枪难。”
林锋也笑了。他看了看洞里的人,目光落在陈二柱身上:“刚才在说什么?”
陈二柱低下头,不敢说话。
“说仗打得憋屈,说现在打的是中国人。”刘班长替他回答了。
林锋点点头,没生气。他环视一圈:“还有谁这么想?”
几个新兵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没人敢吭声。
“有这想法正常。”林锋开口,声音很平静,“我刚当兵那会儿,也这么想。那时候在湘西打鬼子,心里明白,鬼子是侵略者,该打。可现在,枪口对着的,确实都是中国人。”
他顿了顿:“那为什么还要打?”
洞里鸦雀无声,只有炭火噼啪响。
“因为有些人,虽然长着中国人的脸,却干着鬼子的事。”林锋说,“你们去村里看看,老百姓家里的粮食被谁抢了?姑娘媳妇被谁祸害了?房子被谁烧了?不是日本人,日本人早滚蛋了。是那些穿着国军军装,喊着‘保家卫国’的人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,翻开:“这是黑云岭战斗缴获的。里面记着,这个特遣队在三个月里,抢了十二个村子的粮食,烧了四十七间房,抓了二十多个壮丁,还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还糟蹋了六个妇女。”
本子在战士们手里传阅。上面字迹潦草,但内容触目惊心。时间、地点、抢了多少粮、烧了几间房,清清楚楚,像账本。
陈二柱看着本子,手在抖。
“这还只是其中一支。”林锋说,“这样的部队,东北有多少?全中国有多少?咱们不打,谁来打?指望他们自己改邪归正?”
他把本子收回来:“咱们打仗,不是为了杀人,是为了救人。救那些被抢了粮的百姓,救那些被抓走的壮丁,救那些被糟蹋的妇女,救那些活不下去的人。”
“可是团长,”一个战士小声说,“咱们这么打,什么时候是个头啊?”
林锋看向他:“你觉得呢?”
战士摇摇头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林锋说,“但我知道,如果不打,就永远没头。老百姓就得永远挨饿,受欺负,活得像牲口。”
他站起身:“咱们‘雪狼’,为什么叫‘雪狼’?不是因为咱们凶,是因为咱们知道,冬天来了,别的狼都躲起来了,只有咱们还在雪地里走,找食,护窝。为什么?因为咱们知道,如果咱们也躲起来,那些更弱的小狼、老狼,就得饿死,冻死。”
他走到洞口,掀开油布。外面,雪停了,月光照在雪地上,一片银白。
“你们看,这片土地。”他指着外面,“它养活了咱们祖祖辈辈,现在却满目疮痍。咱们不打,谁来治这些疮?咱们不流血,谁来浇灌这些地,让它重新长庄稼,养人?”
战士们跟着走出来。月光下,每个人的脸都看得清楚。
陈二柱看着远处的山,看着山下的村庄——黑漆漆的,只有零星几点灯光,像快熄灭的炭火。
“团长,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哑,“我明白了。”
“明白什么?”
“明白咱们为什么打仗了。”陈二柱说,“不是为了一口气,不是为了当英雄。是为了……为了让那些黑着的灯,能再亮起来。”
林锋拍拍他的肩:“对。”
他转向所有人:“从明天开始,每天训练结束后,以班为单位,开讨论会。不说大道理,就说你们见过的,听过的,老百姓遭的罪。说完,再想想,咱们手里的枪,该指着谁。”
“是!”
队伍散去,各回各的防炮洞。林锋回到指挥部,周大海和水生都在等着。
“团长,这么搞,会不会影响士气?”周大海有些担心,“有些战士思想转不过弯,硬掰,怕出事。”
“不是硬掰。”林锋说,“是让他们自己看清楚,想明白。仗打到这份上,光靠命令不行了,得让每个人心里都有盏灯,知道为什么走夜路。”
水生点头:“我同意。王家屯那边,王铁锁说,村里有些年轻人想来参军,但家里老人不让,说打仗就是送死。我跟他们聊了聊,不是不让,是得让他们明白,参军是为了什么。”
“聊得怎么样?”
“有几个愿意了。”水生说,“他们说,要是早些年有联军这样的部队,他们爹娘也许就不会死。”
林锋点点头。他走到地图前,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。石桥铺、王家屯、黑石沟……这些地名背后,是成千上万像王铁锁、陈二柱这样的人。
仗要打,人心也要聚。
“通知各营连,”他说,“思想整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慢慢来。但有几条原则必须坚持:一、不许打骂战士;二、有想不通的,慢慢说,不许扣帽子;三、联系实际,说人话,别说空话。”
“明白。”
夜深了。林锋走出指挥部,在阵地上巡视。路过一个防炮洞,听见里面还在说话。
是刘班长那个班。
“……我娘死的时候,手里还攥着半块窝头,是留给我的。我说娘你吃吧,她摇头,说我不饿。其实她三天没吃东西了。”
是陈二柱的声音,带着哭腔。
然后是刘班长的声音:“我爹被日本人抓走的时候,回头看了我一眼,就一眼,啥也没说。但我懂,他是让我活下去。”
洞里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班长,”另一个战士说,“咱们得打赢。打赢了,我回去把我娘的坟修修,立块碑。她一辈子,连个名字都没有。”
“对,打赢了,让我妹妹能吃饱饭,能上学,能挺直腰杆做人。”
“打赢了,让咱们的孩子,不用再打仗。”
声音很低,但很坚定。
林锋站在洞外,听着。月光照在雪地上,反射出柔和的光。远处,哨兵的身影在阵地上移动,警惕而坚定。
他抬头看天。星星很亮,像无数双眼睛,看着这片多灾多难又生生不息的土地。
思想整风,整的不是风,是人心。
是把那些被苦难磨钝的心,重新磨亮;是把那些被战火打散的魂,重新聚拢。
聚拢成一把火,照亮前路。
也聚拢成一把刀,斩断枷锁。
林锋紧了紧身上的皮坎肩——是刘班长那班人缝的第一件,针脚歪斜,但很暖和。
他继续巡视。
阵地上,一个个防炮洞里,灯火如豆,人声如诉。
冬天很冷。
但人心,开始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