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九,除夕的前一日。天阴沉得像口倒扣的铁锅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我早起去厨房取年糕,听见两个婆子在灶下窃窃私语,见了我,慌忙住了口,眼神躲闪。
回到怡红院,宝玉正对着一枝红梅出神。见我回来,问道:“那边可还好?”
我摇头。这几日东厢房的消息断断续续,只听说胡太医开了药,吃下去却不见好。
午后,雪又下起来。我去给黛玉送新蒸的桂花糕,走到潇湘馆外竹林边,忽见平儿从那边匆匆过来,脸色白得像纸,看见我,一把抓住我的手:“袭人……不好了……”
她的手冰得吓人。我忙问:“怎么了?”
平儿嘴唇哆嗦着:“二姑娘不好了……血……止不住的血...”
我心里一沉,丢下食盒就往东厢房跑。
还没进门,就闻见浓重的血腥气。惠香瘫在门外雪地里,身上溅着斑斑血迹,眼神空洞。屋里传来压抑的呻吟声,一声比一声弱。
我掀帘进去,只见尤二姐躺在炕上,身下的褥子已被血浸透,暗红的一大片。凤姐竟也在,正用帕子给她擦额上的汗,脸上满是焦急:“妹妹……妹妹你撑住……”
贾琏跪在炕边,握着尤二姐的手,眼睛血红。炕沿放着个铜盆,.里头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。
我腿一软,扶住门框。那是个已成形的胎儿,小小的,蜷着……
凤姐看见我,急声道:“袭人,快去请太医!快!”
我转身就跑,在雪地里滑了一跤,爬起来继续跑。跑到二门,正好撞见兴儿,他听了也慌了,套了车就往太医院去。
再回东厢房时,屋里已多了几个婆子,正忙着换被褥。尤二姐昏迷着,脸色灰败。
凤姐跪在炕前的小佛龛旁,双手合十,喃喃祷告:“求菩萨保佑……我愿吃长斋念佛……只求妹妹好起来……”
贾琏站在窗前,拳头攥得死紧,忽然转身往外冲:“胡君荣!我要杀了那庸医!”
几个小厮忙拦住他。凤姐起身劝道:“爷先别急,等太医来了再说……”
正乱着,外头报太医来了。是太医院的李太医,须发皆白,一看便是老成的。
他诊了脉,又看了看那铜盆里的东西,摇头叹息:“这位奶奶本来气血生成亏弱,受胎以来,想是着了些气恼,郁结于中。”
贾琏急问:“可还有救?”
李太医道:“那位胡先生擅用虎狼之剂,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,一时难保就愈。”他开了方子,“煎丸二药并行,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,庶可望好。”
送走太医,贾琏暴跳如雷:“查!是谁请了那姓胡的来!”
不多时,兴儿拖了个小厮进来,是前日去请太医的旺儿。
贾琏一脚踹过去,旺儿惨叫一声,瘫在地上求饶:“二爷饶命……是秋桐姑娘让请的……”
“秋桐?”贾琏眼睛瞪得血红。
凤姐忙道:“秋桐一个丫头懂得什么?定是那姓胡的自己招摇撞骗……”又对旺儿喝道,“还不滚出去!”
旺儿连滚带爬跑了。
贾琏还要追,凤姐拉住他:“爷现在最要紧的是照看妹妹。”说着眼圈红了,“咱们命中无子,好容易有了一个,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……”
她说着,竟真的哭起来。那哭声悲切,任谁听了都要动容。可不知怎的,我看着,只觉得脊背发凉。
夜里,我放心不下,又去了东厢房。惠香在门口熬药,眼睛肿得只剩条缝。见我来了,哑声道:“姑娘醒过一回,又昏过去了。”
我进屋,见平儿正给尤二姐喂参汤。汤从嘴角流出来,大半喂不进去。凤姐不在,说是去佛堂烧香了。
平儿看见我,低声道:“李太医说了……怕是熬不过今晚……”
外头传来吵闹声。是秋桐,声音尖利:“……凭什么说我冲撞了她!白眉赤眼,那里来的孩子!”
接着是凤姐的劝解声:“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……”
“我不去!”秋桐哭骂起来,“理那起子瞎肏的混嚼舌根!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,怎么就冲了他!好个爱八哥儿,在外头什么人不见,偏来了,就有人冲了……”
平儿气得手抖,汤碗险些翻了。我按住她,摇摇头。
秋桐还在骂:“纵有孩子,也不知姓张姓王。奶奶稀罕那杂种羔子,我不喜欢。老了谁不成!谁不会养,一年半载养一个,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!”
外头有压抑的笑声,是那些婆子。平儿浑身发抖,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。
忽然,炕上的尤二姐动了动,睁开了眼睛。那双眼睛空空的,看着帐顶,轻声说:“冷……”
平儿忙给她掖被子。尤二姐却又闭上眼,喃喃道:“妹妹……等等我……”
我心里一惊。她说的妹妹,难道是已经死了的尤三姐?
夜深了,雪越下越大。凤姐让人在院子里设了香案,跪在雪地里祷告。火光映着她的脸,虔诚得像个信徒。贾琏站在廊下看着,眼神复杂。
我回到怡红院,宝玉还没睡,在灯下发呆。见我回来,问:“怎么样了?”
我摇头。
宝玉忽然道:“我方才梦见一个孩子,在雪地里哭,我去抱他,他却化了……”
我听得心里一颤。宝玉握住我的手,手冰凉:“袭人,你说那孩子要是生下来,会像谁?”
我答不上来。那个未出世的孩子,那个已经成形的男胎,若是生下来,会是这府里的长孙。可现在,他只是一摊血水,倒在铜盆里,等着被倒掉。
第二日便是除夕。府里张灯结彩,鞭炮声此起彼伏。可东厢房那边,死气沉沉。
我去送年礼,见惠香在院子里烧东西。走近一看,是些小孩的衣裳鞋袜,绣工精致,像是准备了很久。
“这是……”我问。
惠香泪流满面:“姑娘早就开始做了……说不管是男是女,都要亲手做衣裳……”她哽咽着,“如今……用不着了……”
我看着那些小衣裳在火里卷曲、变黑,最后化成灰。那火光照在惠香脸上,明明灭灭的。
屋里,尤二姐醒着,睁眼看着帐顶。平儿在喂药,她机械地吞咽着,眼神却像是已经死了。
凤姐进来,端着碗鸡汤,亲自喂她:“妹妹,今日是除夕,你好歹吃些,沾沾喜气。”
尤二姐不张嘴。凤姐也不恼,柔声道:“等你好了,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。来年再怀一个……”
尤二姐忽然笑了,那笑容诡异得很:“来年……我还有来年么?”
凤姐手一抖,汤洒了些。她强笑道:“别说晦气话。”
正说着,外头传来秋桐的骂声,是在跟小丫头抢什么东西。尤二姐闭上眼睛,眼泪从眼角滑下来。
除夕夜,家宴摆在荣禧堂。灯火通明,笑语喧哗。贾母高坐上首,儿孙绕膝,其乐融融。可东厢房那边,一盏孤灯,一个将死之人。
我借口头疼,提前离席。走到东厢房外,见平儿独自站在雪地里,仰头看着满天烟花。
“平儿姐姐……”我轻唤。
平儿回头,脸上有泪痕:“你看这烟花,多热闹。”她喃喃道,“可热闹是他们的,我们什么也没有。”
烟花在空中炸开,五彩缤纷,照亮了半个夜空。可这光亮照不进东厢房,照不亮那个躺在炕上等死的人。
正月初一,尤二姐竟有些起色,能喝些粥了。凤姐大喜,说是菩萨显灵,又去烧香还愿。贾琏也松了口气,在屋里陪了一整日。
可我知道,这不过是回光返照。
果然,初三那日,尤二姐又不好了,昏迷不醒。李太医来看过,摇头不语。凤姐哭得昏过去两次,被人抬回房歇息。
夜里,我去换平儿的班。惠香累极了,趴在炕沿睡着了。我坐在脚踏上,看着尤二姐。
她忽然睁开眼,眼神清明得很,看着我,轻声说:“袭人……我想看看月亮……”
我扶她坐起来,推开窗。正月里的月亮很亮,照在雪地上,一片银白。
尤二姐看着月亮,笑了:“真干净……”
她伸出手,像是要去摸那月光,“我小时候……最喜欢在月亮底下跑……我娘说,月亮里有嫦娥……有玉兔……”
她的手无力地垂下。我忙扶住她,她靠在我肩上,轻声道:“袭人……我梦见那孩子了……他在月亮里对我笑……”
我眼泪掉下来,落在她手上。
她感觉到,抬头看我,眼神温柔:“别哭……我该走了……去陪我的孩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