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八,年关近了。
府里忙着扫尘、贴窗花、蒸年糕,处处是忙乱的热闹。可这热闹到了东厢房外头,就断了——那里静悄悄的,像座孤坟。
这几日雪下得勤,屋瓦上的积雪有尺把厚。
我早起去给宝玉取新裁的衣裳,路过东厢房时,见惠香端着一盆血水出来,手抖得厉害,盆沿磕在门框上,“哐当”一声。
“怎么了?”我忙上前。
惠香眼睛肿得像桃儿,压低声音:“姑娘昨夜咳了半盆血……”
我心里一紧,掀帘进去。屋里药气熏人,炭盆半死不活地燃着。尤二姐躺在炕上,脸色蜡黄,眼窝深陷,看见我,勉强扯出个笑来。
“袭人……姐姐来了……”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。
我在炕沿坐下,握住她的手。那手瘦得只剩骨头,冰凉冰凉的。
“请太医了么?”我问惠香。
惠香摇头,眼泪掉下来:“二爷前日说要请,可到现在也没见人影。”
正说着,外头响起脚步声。贾琏来了,带着一身酒气。看见我,愣了愣,道:“袭人也在?”走到炕边,俯身看尤二姐,“今日可好些?”
尤二姐看着他,眼泪忽然涌出来,抓住他的手:“二爷……我……我怕是活不长了……”
“胡说!”贾琏皱眉,“好端端的说这些晦气话。”
“是真的……”尤二姐喘着气,“我来了半年……腹中已有身孕……”
屋里霎时静了。贾琏瞪大眼睛:“你说什么?”
“已三月不曾换洗……”尤二姐声音越来越弱,“常作呕酸……二爷,倘天见怜,生了下来还可;若不然,我这命就不保,何况于他……”
贾琏猛地站起来,又坐下,握住她的手:“你只管放心,我这就请太医!”说着冲外头喊,“兴儿!快去请王太医!”
外头有人应了声,脚步声匆匆去了。贾琏又对尤二姐道:“你好生养着,万事有我。”
我看着贾琏难得的关切神色,心里却沉甸甸的。这府里,太医是那么好请的么?
果然,午后兴儿回来了,在门外低声回话:“王太医谋干了军前效力,出京去了……”
贾琏骂了句什么,又问:“别的太医呢?”
“年关近了,太医们都在宫里候着……”兴儿声音更低了,“只请到个姓胡的太医,号君荣……”
“姓胡就姓胡,快请来!”
胡太医来时,天已擦黑。我正从凤姐院里出来,看见个干瘦老头提着药箱进了东厢房。
凤姐站在廊下,远远看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平儿在一旁低声道:“奶奶,这胡太医……听说医术不甚高明……”
凤姐淡淡道:“能请到就不错了。”说着转身进屋。
我站在雪地里,看着东厢房的窗纸映出晃动的人影,心里七上八下的。
约莫半个时辰,胡太医出来了。贾琏送他到门口,问:“如何?”
胡太医捋着稀稀拉拉的胡子:“奶奶这是经水不调,淤血凝结。待老夫开个方子,下了淤血,通了经脉,自然就好了。”
贾琏急道:“可是……她说已三月不曾换洗,又常作呕酸,恐是胎气……”
“非也非也。”胡太医摇头,“若论胎气,肝脉自应洪大。然木盛则生火,经水不调,亦皆因由肝木所致。”他顿了顿,“若要确诊……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,医生观观气色。”
屋里传来尤二姐微弱的抗议声。贾琏犹豫片刻,还是进去了。不多时,又陪胡太医出来,脸色难看。
胡太医开了方子,匆匆走了。贾琏命人去抓药,自己站在院子里,仰头看着天,许久没动。
我悄悄回到怡红院,宝玉正在看书,见我回来,问:“那边怎么样了?”
我把事情说了。宝玉脸色发白:“那胡太医,可靠么?”
我摇头。宝玉站起身要走:“我去看看。”
我拉住他:“二爷!如今这情形,您去了又能如何?”
宝玉站住,拳头攥得紧紧的:“难道就眼睁睁看着……”
话没说完,外头麝月进来,低声道:“药抓来了,正在煎。”
这一夜,我睡得不安稳。梦里总看见尤二姐在哭,伸手要我拉她,可我怎样也够不着。惊醒时,天还没亮,外头有细细的哭声。
我披衣起来,推窗看,是惠香跪在雪地里哭。忙出去扶她,她抓住我的手:“袭人姐姐……那药……那药吃下去,姑娘就不好了...”
我心里一沉,拉着她就往东厢房跑。
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。尤二姐躺在炕上,身下一片殷红。平儿也在,正用帕子给她擦汗,手抖得厉害。
“姑娘……姑娘……”惠香扑到炕边。
尤二姐睁开眼,眼神涣散,看见我,嘴唇动了动。我俯身去听,只听见几个破碎的字:“梦……妹妹……剑……”
平儿拉我到一边,声音发颤:“昨夜她做了噩梦,说梦见三姑娘捧着剑来,要她……要她杀了二奶奶……”
我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她说……这是报应...”平儿眼泪掉下来,“可就算有错……也不该……”
外头传来鸡鸣声,天快亮了。尤二姐忽然剧烈抽搐起来,血不停地流。惠香吓得大哭,平儿忙按住她,对我道:“快……快请二爷!”
我冲出去,在晨雾里狂奔。跑到贾琏院里,拼命敲门。好半天,秋桐才来开门,披着件外衣,不耐烦道:“大清早的,嚷什么!”
“二爷呢?二姑娘不好了!”
秋桐冷笑:“不好就不好,有什么大惊小怪……”话没说完,贾琏从屋里出来,衣衫不整:“怎么了?”
“二姑娘……血流不止……”
贾琏脸色大变,拔腿就跑。秋桐在后头喊:“二爷!衣裳……”
到了东厢房,贾琏看见炕上的情形,腿一软,跪在炕边:“二姐……二姐……”
尤二姐微微睁开眼,看见他,眼泪流下来,却笑了:“二爷……你来了……”她伸手想摸他的脸,手抬到一半,又无力地垂下。
“太医!快去请太医!”贾琏吼道。
兴儿连滚爬爬去了。可我们都知道,来不及了。
天亮了,雪光映进屋里,照在尤二姐脸上,白得像纸。
她忽然清醒了些,对贾琏道:“二爷……我梦见三妹了……她说……说这是报应……”
“别胡说!”贾琏握住她的手。
“是真的……”她喘息着,“她说我生前淫奔不才……使人家丧伦败行……故有此报……”她看向我,眼神空空的,“袭人……你说是不是真的是报应?”
我喉咙像堵了棉花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尤二姐又看向贾琏,轻声道:“二……若我死了……把我送回老家……和我娘、我妹……葬在一处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别让我……孤零零的……”
贾琏眼泪掉下来,点头:“好……好……”
尤二姐笑了,那笑容很淡,像雪地上的一点痕迹。她闭上眼睛,再不说话了。
屋里静得可怕,只有炭火偶尔“噼啪”一声。惠香跪在炕边,捂着嘴哭。平儿背过身去,肩头一耸一耸的。
贾琏握着尤二姐的手,呆呆坐着。忽然,他猛地站起来,眼睛血红:“那胡太医……那胡太医呢?!”
“已经走了……”兴儿小声道。
“找!给我找回来!”贾琏一脚踢翻了凳子,“我要问问他!这是什么庸医!”
正乱着,外头传来凤姐的声音:“怎么了?大清早的……”
她掀帘进来,看见炕上的情形,惊呼一声:“天哪!这是……”走到炕边,探了探尤二姐的鼻息,脸色一变,“快……快准备后事罢……”
说着,她也掉下泪来,对贾琏道:“我的爷,你且节哀……这事……这事都怪我,没照看好妹妹……”
贾琏看着她,眼神陌生而冰冷。凤姐被他看得发毛,强笑道:“我去回老太太……”说着匆匆走了。
贾琏忽然站起来,往外走。走到门口,又回头看了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我读不懂。有悔,有恨,也许还有一点爱?
他走了。屋里只剩下我们几个。惠香还在哭,平儿在收拾,我站在窗前,看着外头的雪。
雪越下越大,很快就把院子盖白了。那些血迹,那些哭声,那些不堪的往事,都会被这场雪掩埋。
远处传来鞭炮声,谁家在办喜事。这世上,有人死,有人生;有人哭,有人笑。热闹是他们的,凄凉也是他们的。
我忽然想起尤二姐最后那个问题:“是不是真的是报应?”
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这深宅大院像张巨大的网,每个人都困在里面。有的人挣扎着活,有的人挣扎着死。而尤二姐,不过是其中一个。
雪还在下。这场腊月雪,怕是要下到过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