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云站在白板前,没有寒暄,直接说:“银河在分化我们。他们在给每家单独开条件,条件好到难以拒绝。有人可能已经心动了,这很正常。但我请大家想一个问题——为什么银河要这么做?”
没人说话。
“因为他们怕我们抱团。”陆云继续说,“单独一家工作室,再厉害,也只是一滴水。但三十多家联合起来,就是一股浪潮。银河可以轻易控制一滴水,但控制不了一股浪潮。所以他们的策略是:把浪潮拆散,变成一滴一滴的水。”
“那我们怎么办?”一个导演问,“银河给的条件确实好,不要白不要...”
“可以要。”夏知微突然开口,“但不是单独要,是集体要。我们以联盟的名义,和银河谈判——要投资,所有成员一起投;要资源,所有成员共享。他们要合作,就必须和整个联盟合作,而不是挑肥拣瘦。”
“银河会同意吗?”
“试试。”陆云说,“如果不同意,就说明他们根本没想真正合作,只是想分裂我们。”
会议开到深夜。最后决定由夏知微和陆云代表联盟,正式向银河提出“全有或全无”的合作方案。
散会后,夏知微没走,在剪辑室里继续看秦朗发来的资料。越看越心惊——银河控股的那些大数据公司,正在全球范围内收集用户的观影习惯、情绪反应、甚至价值观倾向。他们不只想知道你喜欢看什么,还想知道什么能改变你的想法。
手机震动,是一个陌生号码的Facetime请求。她犹豫了一下,接通。
屏幕那头是一张西方老人的脸,白发,蓝眼睛,穿着居家毛衣,背景像是个书房。
“夏小姐,晚上好。”老人的中文有口音,但很清晰,“我是威廉·斯特林,银河传媒的创始人。”
夏知微心跳加速。银河的实际控制人,竟然直接找上门。
“斯特林先生,您好。”
“我看过你的《风暴眼》,非常震撼。”斯特林微笑,“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——也相信电影可以改变世界。”
“您现在不信了吗?”
“信,但更现实了。”斯特林端起茶杯,“夏小姐,你知道全球每年生产多少部电影吗?超过一万部。但能被观众看到的,不到十分之一。谁能决定那十分之一?不是创作者,是平台,是算法,是资本。”
他顿了顿:“银河想做的,是建立一个更公平的系统——用数据,而不是人情;用算法,而不是偏见。让真正的好作品,不被埋没。”
“那谁来定义‘好’?”
“观众。”斯特林说,“数据不会说谎。观众喜欢什么,数据就反映什么。我们只是把这种反映,变成创作者可以参考的工具。”
“但如果数据本身就被操控了呢?”夏知微直视屏幕,“如果某些内容被刻意推送,某些内容被刻意隐藏,数据反映的就不是真实喜好,而是设计好的结果。”
斯特林笑了:“你很敏锐。但你要明白,完全中立的系统是不存在的。任何平台都有倾向性,任何算法都有价值观。银河的价值观是——支持那些推动社会进步的作品。这有什么不好?”
“如果‘进步’的定义权在你们手里呢?”
“那就在我们手里吧。”斯特林坦然承认,“至少,我们定义的‘进步’,包括环保、平等、多元。总比某些地方定义的‘进步’只包括金钱和权力要好,不是吗?”
夏知微无言以对。斯特林说得没错,相比黑石那种赤裸裸的资本掠夺,银河至少披着“进步”的外衣。但这更可怕——当你反抗时,他们会说:我们和你是一边的,我们在推动进步。
“夏小姐,我知道你在犹豫。”斯特林语气诚恳,“但时间不等人。影视行业正在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革,AI创作、虚拟制片、沉浸式体验...未来已来。你可以选择站在潮头,也可以选择被浪潮淹没。银河可以帮你站在潮头——给你最好的技术,最多的资源,最大的舞台。”
“代价呢?”
“没有代价,只有合作。”斯特林说,“银河投资的是未来,不是控制。我们相信,像你这样的创作者,是未来的希望。”
通话结束。夏知微坐在黑暗里,久久不动。
斯特林的话像温水,慢慢渗透,让人放松警惕。但秦朗邮件里的警告还在耳边:“他们在制造‘安全的反抗’。”
安全的反抗,就是不触及根本的反抗。就像银河在欧洲扶持的那些“进步电影”——批判环境污染,但不批判造成污染的资本逻辑;呼吁性别平等,但不挑战造成不平等的权力结构。它们得奖,它们赚钱,它们让观众觉得自己在“思考”,但一切都在安全范围内。
夏知微想起父亲。那个因为坚持不做假账而入狱的会计,他的反抗不安全,所以他死了。
这个世界,正在系统性地消灭“不安全”的反抗。
手机又响了,这次是医院。护士的声音很急:“夏小姐,周子昂的情况有变化,请您马上来一趟!”
赶到医院时,周子昂的病房外围着几个医生。夏知微冲过去:“怎么了?”
“他刚才突然头痛,检查发现脑部有新的出血点。”主治医生脸色凝重,“需要二次手术。但手术风险很大,可能下不了手术台,即使下了,也可能...变成植物人。”
夏知微腿一软,扶住墙:“怎么会...”
“可能是之前的伤势没完全稳定。”医生顿了顿,“还有...护士说,他手术前一直在看手机,情绪很激动。我们查了他的浏览记录,他看了关于自己遇袭的新闻报道。”
原来他知道了。失忆只是暂时的,那些刻意遗忘的痛楚,总会以某种方式回来。
手术室的红灯亮起。夏知微坐在走廊长椅上,看着那盏灯,想起周子昂剧本里写的话:“我拍这部电影,不是为了让人哭,是为了让人看见。”
但现在,拍电影的人自己快看不见了。
凌晨三点,手术结束。医生出来,满脸疲惫:“出血止住了,但...脑损伤严重。就算醒来,也可能有严重的后遗症——失语、偏瘫,甚至智力受损。”
周子昂的母亲晕了过去。父亲扶着她,老泪纵横。
夏知微站在IcU外,透过玻璃看着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年轻人。他才二十五岁,梦想还没开始,人生已经破碎。
而这一切,只是因为他说了真话,做了对的事。
手机震动,是沈玥发来的消息:“夏导,关于合作方案,我们认真考虑后,同意‘全有或全无’的原则。具体细节,我们可以面谈。另外,周子昂导演的事我们听说了,银河愿意承担他所有的医疗费用,并为他设立一个康复基金。”
看,银河多“善良”。他们打残了你的人,然后出钱给你治。
夏知微没回。她走到医院天台,冬夜的寒风刺骨。远处,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,每一盏灯下,都有人在生活,在挣扎,在妥协,或在坚持。
她想起斯特林的话:“你可以选择站在潮头,也可以选择被浪潮淹没。”
但如果潮头是银河控制的,如果浪潮的方向是银河决定的,那站在潮头又怎样?
手机又震,是陆云:“父亲手术成功了。但医生说,他可能撑不过今年。夏知微,我可能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。”
“你要去哪里?”
“带父亲回老家。他想在走之前,看看老房子,看看老朋友。”陆云声音沙哑,“工坊...交给你了。还有联盟。”
“陆总...”
“别拒绝。我知道你能行。”陆云顿了顿,“还有,小心银河。他们比黑石难对付,因为...他们让你觉得,他们是对的。”
挂了电话,夏知微看着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。天快亮了。
银河传媒的谈判设在市中心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。落地窗外,整座城市尽收眼底,玻璃幕墙反射着苍白的天光。夏知微走进会议室时,沈玥已经等在那儿,面前摆着三份合同,每份都厚得像砖头。
“夏导,请坐。”沈玥今天穿了件月白色旗袍,外搭浅灰羊绒开衫,温婉得像民国画报里的闺秀。但那双眼睛,冷静得像手术刀。
夏知微在长桌对面坐下。李维在旁边操作着投影仪,屏幕上出现一张复杂的流程图。
“这是银河提出的‘全联盟合作框架’。”沈玥声音柔和,“简单来说,银河设立一个总额五亿的创作基金,联盟所有成员共享。每个项目由创作委员会评审,委员会成员七人,银河占三席,联盟占四席——你们还是多数。”
听起来很公平。但夏知微注意到细节:“评审标准是什么?”
“这里。”李维调出下一页,“我们有一套‘创作价值评估体系’,从艺术性、社会价值、市场潜力、技术实现四个维度打分。总分超过八十分的项目,自动获得基金支持。”
夏知微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评分项:“社会价值...谁定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