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面还有一行小字:“给微微姐:如果有一天我拍不了了,请帮我把这个故事讲完。”
夏知微的眼泪终于掉下来,砸在剧本上,晕开了墨迹。
她想起自己拍《哑光》时,那个地下乐队主唱说的:“我们唱歌,不是因为有人听,是因为有些话,不说出来会憋死。”
原来都是一样的。导演,歌手,会计,父亲...所有坚持说真话的人,都是一样的。
手机震动,是国际纪录片节组委会发来的邮件,通知她颁奖礼的流程。最后一行写着:“再次提醒,发言内容需符合国际共识。”
夏知微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然后回复:“我的发言只有一句话:艺术没有共识,只有真相。”
发送,关机。
她走出工作室,站在院子里。
周子昂醒来的那天,窗外正在下今冬的第一场雪。
IcU的玻璃窗上凝结着薄雾,夏知微透过玻璃看见他缓慢地眨了眨眼,然后视线茫然地扫过天花板。医生从里面出来,口罩上方的眼睛里透着疲惫的欣慰:“脑部出血止住了,但视觉神经受损,右眼可能永久性视力障碍。还有...他暂时失忆了。”
“失忆?”
“创伤后应激反应。他记得自己是谁,记得家人,但记不起最近三个月的事。”医生翻着病历,“也就是说,从黑石接触他,到后来发生的一切,他都不记得了。”
夏知微站在走廊里,雪花在窗外无声飘落。失忆,听起来像电影里的桥段,但真实发生时,只有沉重的钝痛。那个说要“做对的事”的年轻人,现在躺在病床上,连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都不知道。
周子昂的母亲隔着玻璃看着儿子,眼泪无声地流:“忘了也好...那些事,想起来更痛。”
但夏知微知道,有些事不能忘。忘了,施暴者就赢了。
她走进病房。周子昂转过头,右眼蒙着纱布,左眼的眼神陌生而警惕。
“你是...”
“夏知微。你叫我微微姐。”
周子昂皱眉,努力回想,最后摇头:“对不起...我好像...”
“没关系。”夏知微在床边坐下,“你拍了一部电影,叫《默河》。讲留守儿童的。剧本还在你工作室的桌上,快写完了。”
“《默河》...”周子昂重复着这个词,眼神渐渐有了焦点,“我想起来了...那些孩子...我答应要回去看他们的...”
“等你好了,我们一起去。”
从医院出来,雪下大了。夏知微站在街边等车,手机震动,是秦朗从洛杉矶发来的加密文件。标题是:“银河传媒背景调查(初步)”。
她点开,站在风雪里看。文件不长,但触目惊心。
银河传媒,注册地开曼群岛,实际控制人是一支欧洲的家族基金,管理资产超过三百亿欧元。表面看是做影视投资,但实际上,他们控股了全球十二家大数据公司、五家AI算法公司,还有三家在全球拥有庞大用户基础的社交平台。
“他们的模式比黑石聪明。”秦朗在邮件里写道,“不直接控制内容,而是控制分发渠道和用户数据。通过算法决定什么内容被看见,什么内容被淹没。更可怕的是,他们在华夏已经布局三年,投资了十七家本土影视公司,全部是 minority stake(少数股权),不显眼,但加起来已经能影响市场走向。”
附件里有一张关系图,夏知微看到好几个熟悉的名字——都是最近一两年突然冒头、作品数据好得惊人的新生代导演和制片公司。原来背后都是银河。
车来了。夏知微坐进后座,继续看邮件。
“最值得警惕的是,”秦朗写道,“银河在欧洲和美国扶持了一批‘进步派’创作者,作品主题涵盖环保、女权、少数群体权益等,口碑票房双丰收。但根据我的调查,这些作品的剧本都经过银河的‘数据优化’,确保既能获奖,又不会触及真正的权力结构。他们不是在支持创作,是在制造‘安全的反抗’。”
安全的反抗。这个词让夏知微脊背发凉。如果连反抗都可以被设计、被量化、被变成商品,那真正的反抗在哪里?
车子停在晚云工坊门口。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雪,几个年轻人在扫雪,看见她,挥手打招呼。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。
但夏知微知道,平静下面,新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。
第二天,银河传媒的人来了。来得低调,没有豪车,没有助理,就两个人——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华裔女性,叫沈玥,自称银河传媒华夏区首席内容官;一个三十出头的混血男性,中文名李维,是数据分析总监。
他们在工坊的茶室坐下,沈玥亲手泡茶,动作优雅。
“夏导,久仰。”她递过茶杯,“《风暴眼》我看了三遍,每一次都有新的触动。在这个时代,还能坚持这样创作的人,不多了。”
夏知微接过茶,没喝:“沈总今天来,不只是为了夸我的片子吧?”
“确实有事。”沈玥微笑,“银河准备在华夏启动一个‘新生代导演扶持计划’,想邀请晚云工坊作为合作伙伴。我们出资金和全球发行渠道,你们出内容和人才。所有项目,创作完全自主,银河只提供数据支持——比如观众偏好分析、国际市场趋势预测等等。”
听起来和黑石最初的说辞很像,但更“柔软”。
“数据支持?”夏知微重复这个词。
“对。”李维打开笔记本电脑,调出一个界面,“这是我们开发的‘创作助手’系统。输入剧本大纲,系统会根据全球数据库,预测每个情节点的观众情绪反应,给出优化建议。比如这里——”
他输入“主角发现朋友背叛”的情节,系统立刻生成数据:全球观众对此类情节的平均情绪强度7.2(满分10),但华夏观众只有6.1。建议:“东方文化更注重人际关系和谐,建议将‘背叛’改为‘不得已的隐瞒’,情绪强度可提升至6.8。”
“看到了吗?”沈玥说,“这不是干预创作,是帮助创作者更好地与观众对话。电影终究是要给人看的,了解观众,有什么不对?”
夏知微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,想起拍《导演,请就位》时,那个数据顾问说的话:“观众更在乎‘发生了什么’,而不是‘为什么发生’。”
“如果创作者不想‘优化’呢?”她问。
“当然可以。”沈玥依然微笑,“系统只是工具,用不用,怎么用,决定权在创作者手里。银河相信,最好的作品来自自由的心灵。”
话说得滴水不漏。但夏知微想起秦朗邮件里的警告:“他们在制造‘安全的反抗’。”
“我需要时间考虑。”
“当然。”沈玥起身,“另外,我个人有个建议——夏导接下来的项目,可以考虑更国际化的题材。比如...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冲突,或者科技与人性的关系。这些题材,更容易获得国际奖项,也更容易进入全球市场。”
她递过来一份文件:“这是我们整理的未来三年国际电影节趋势预测。也许有用。”
送走银河的人,夏知微站在工坊门口,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街角。雪停了,但天空依然阴沉。
陆云从里面走出来,脸色不太好。
“陆总,你父亲怎么样了?”
“还在IcU。”陆云揉了揉太阳穴,“医生说是急性心衰,要装起搏器。手术定在后天。”
“你去医院陪着吧,工坊这边有我。”
“不行。”陆云摇头,“银河这个时候来,不是巧合。他们知道我分身乏术,想趁虚而入。”
“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?”
“温柔地瓦解。”陆云苦笑,“黑石用的是大棒,银河用的是糖果。但结果都一样——让我们慢慢习惯被豢养,最后失去野性。”
正说着,苏晴急匆匆跑过来:“陆总,夏导,出事了!”
“怎么了?”
“联盟里好几家工作室,刚才收到了银河的投资意向书。”苏晴把手机递过来,“条件比给我们的还好——直接注资,不占股,只要求未来项目的优先投资权。而且...而且他们还承诺,帮这些工作室解决‘审查问题’。”
“审查问题?”
“就是那些因为题材敏感被卡的项目。”苏晴压低声音,“银河说他们有关系,可以‘协调’。”
夏知微和陆云对视一眼。这是比黑石更毒的一招——不针对晚云工坊这个“头狼”,而是分化狼群。当每只狼都觉得自己能单独得到好处时,狼群就散了。
“都有哪些工作室?”陆云问。
“青禾影像、新浪潮工作室、还有...赵磊的新视觉。”苏晴顿了顿,“赵磊虽然人在看守所,但他的合伙人接手了工作室。”
赵磊。这个名字像一根刺。他还在看守所等着审判,但他的工作室已经找到了新靠山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陆云说,“召集还能来的成员,今晚开会。”
晚上的会,只来了不到十家。缺席的那些,不言而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