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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下的路,比想象中更加荒芜。
风是黄色的,裹挟着无处不在的沙尘,吹在人脸上,像是被一张粗粝的砂纸反复打磨。天也是黄色的,太阳被尘霾遮蔽,只剩一个惨白无力的轮廓,投下的光,让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死气。
小六子一行六人,已经在这片黄色的大地上走了七天。
他们刻意避开了官道和城池,专挑那些荒僻的小路走。沿途所见,触目惊心。土地龟裂,河床见底,偶尔能看到的村庄,大多也是十室九空,剩下的几户人家,门窗破败,像是骷髅空洞的眼窝,静静地凝视着这绝望的天地。
小六子怀里始终抱着那个麻布口袋,像是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。
他晚上睡觉都枕着它,生怕被野兽叼了去,或是被哪个饿疯了的人摸走。他身后的五名白马义从,也早已没了在关外追杀鞑子时的那股锐气,一个个沉默寡言,只是下意识地将小六子护在中间。
他们见惯了生死,见惯了刀光剑影,可眼前的这幅人间炼狱,比任何战场都更让他们心头发沉。
“头儿,前面好像有村子。”一名眼尖的亲卫指着远处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。
小六子勒住马,眯着眼望去。那确实是一个村落的轮廓,但死气沉沉,连一丝炊烟都看不到。
“过去看看。”他沉声说道。
越是靠近,那股腐朽绝望的气息就越是浓郁。村口那棵据说已经活了百年的大槐树,如今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,扭曲着伸向天空,像一个临死前挣扎的老人。
村里很安静,安静得可怕。
直到他们一行人骑马走进村子,才终于有了一些“活气”。
几扇破烂的木门后,探出几张蜡黄的脸,那些人的眼睛里,没有好奇,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,像一群被饥饿折磨得失去了所有情感的野兽,在打量着闯入领地的陌生生物。
几个衣不蔽体的孩子,肚子鼓胀得像青蛙,四肢却细得如同干柴。他们靠在墙角,默默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,不哭不闹,只是眼神空洞。
一个拄着拐杖、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老人,从一间还算完整的土屋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,挡在了他们面前。
“几位军爷……是路过,还是……”老人的声音沙哑干涩,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沙子。他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身上的劲装和腰间的佩刀,以及那几匹膘肥体壮的战马。
在这样的年景,这样的人,通常只代表着一件事——催粮,要命。
小六子翻身下马,动作很轻,生怕惊扰了这村里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。他对着老人,笨拙地拱了拱手。
“老丈,我们不是官兵,也不是来要粮的。我们只是路过,想讨口水喝。”
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和,但老人和那些躲在门后的村民,眼中的警惕没有丝毫减退。
讨水喝?这方圆百里,地都裂了,井都干了,哪来的水给你们这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喝?
“村里……没水了。”老人摇了摇头,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,“军爷还是去别处吧。”
这是在下逐客令了。
小六子知道,跟他们讲道理是没用的。渊哥说了,对这些快要活不下去的人,任何言语都比不上一口能填饱肚子的吃食。
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回身从马鞍上解下那个珍贵的口袋,在村民们警惕的注视下,从里面掏出了一个“泥疙瘩”。
“这是……啥?”老人愣住了。
门后也传来几声压抑的、带着困惑的议论。
“石头蛋子?”
“看着倒挺圆乎,能干啥?当砖头砸人?”
小六?看着他们嫌弃又困惑的表情,想起了自己在土坳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时的反应,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。他清了清嗓子,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庄重一些。
“老丈,这东西,叫土豆。是能吃的,也是能种的活命粮。”
“能吃?”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,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怀疑所取代,“小哥,你莫要消遣我们这些快死的人了。这土疙瘩,硬邦邦的,怎么吃?吃了,怕不是要把肠子给坠断了。”
小六子笑了。他知道,是时候了。
“老丈,能不能借你家灶台一用?再给我一捆柴,一瓢水。水不用多,润润锅就行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从腰间摸出半块碎银子,递了过去,“就当是借用你家地方的谢礼。”
那半块碎银子在灰败的日光下,闪着诱人的光。老人的瞳孔猛地一缩,呼吸都急促了些。他身后的门缝里,也传来了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。
半块银子,足够他们去镇上换好几斗活命的陈米了。
老人盯着那银子看了半晌,又看了看小六子真诚的脸,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接了过去。
“柴……柴火不多了……水……水缸里还有点底子……”
有了银子开路,事情就好办多了。
小六子跟着老人进了屋,他那五个亲卫则牵着马,守在屋外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
土屋里光线昏暗,家徒四壁。小六子也不嫌弃,熟练地架起锅,生起火。他没用水煮,因为水太金贵了。他直接把一个土豆扔进了烧热的铁锅里,用火炭的余温慢慢地烤。
很快,一股奇异的、带着焦香和泥土芬芳的香气,从屋里飘了出来。
这是一种他们从未闻过的味道。
不同于麦子的清香,也不同于米饭的甜糯,那是一种朴实而厚重的、能直接钻进人五脏六腑的香气。
村里,起风了。
不是那种卷着沙尘的黄风,而是一股由香气带起的、看不见的人心之风。
原先躲在门后的村民,一个个都挪了出来,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,不自觉地向着那间土屋聚拢。他们不敢靠得太近,只是在院子外伸长了脖子,用力地嗅着空气中那股霸道的香味,喉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。
那些原本麻木呆滞的孩子,眼睛里也渐渐有了光。他们舔着干裂的嘴唇,死死地盯着土屋的门口。
当小六子用两根木棍,夹着那个表皮烤得焦黄、裂开一道口子的土豆走出来时,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了。
他把滚烫的土豆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板上,用小刀轻轻一分为二。
“刺啦”一声,白色的热气升腾而起,内里那金黄色的、沙软滚烫的内瓤,就这么暴露在所有人眼前。香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,浓郁得仿佛是实质,狠狠地撞进了每个人的鼻腔。
小六子用刀尖挑起一小块,吹了吹,递到之前那个肚子鼓胀的小男孩面前。
“娃,尝尝。”
小男孩看着那块冒着热气的东西,想伸手,又害怕地缩了回去,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母亲。那个蜡黄脸的女人,紧张地盯着小六子,又看了看那香气扑鼻的土豆,最终,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,她推了推自己的孩子。
小男孩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,捏起那块土豆,飞快地塞进嘴里。
他愣住了。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看着他。
下一秒,小男孩的眼睛猛地瞪圆了,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!软糯、香甜,带着一点点焦香,一入口,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了。他甚至来不及咀嚼,就囫囵着咽了下去,然后眼巴巴地看着石板上剩下的半块土豆,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。
这个反应,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。
“咕咚。”
不知是谁,狠狠地咽了口唾沫。
小六子笑了,他把剩下的土豆分成小块,分给几个孩子和那位村里的老人。
一场无声的盛宴,就在这破败的村口开始了。那些被饥饿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村民,在品尝到那一口温热软糯的食物后,许多人竟抱着那小小的一块土豆,嚎啕大哭起来。
那是绝望尽头的宣泄,也是被遗忘的、名为“希望”的味道。
等所有人都平复下来,小六子才清了清嗓子,大声说道:“乡亲们,这东西,叫神种!不仅好吃,而且好种!一亩地,用心伺候,最少能收两千斤!”
“两千斤!”
人群炸开了锅。如果说之前的美食只是让他们看到了希望,那这个数字,则让他们看到了神迹!
小六子看着他们眼中燃起的熊熊火焰,想起了渊哥的嘱托。
他站上一块石头,神情肃穆。
“这神种,是上天怜悯我等穷苦百姓,通过一位在世的真仙‘长生殿主’,赐下的活路!殿主有令,凡我信众,皆可得神种,以求温饱!”
“长生殿?真仙?”村民们喃喃自语,眼中充满了敬畏。
“殿主说了,我们长生殿的教义,只有一条!”小六子的声音铿锵有力,回荡在小小的村庄上空,“谁让我们吃饱饭,我们就跟谁走!谁要抢我们的粮食,我们就跟他拼命!”
这简单粗暴的教义,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了每个村民的心坎上。
没有复杂的经文,没有虚无的来世。就是吃饭,活下去。
“我们……我们跟你干!”之前那个老人,拄着拐杖,第一个跪了下来,声音嘶哑却坚定,“求真仙……求殿主,赐我们活路!”
“求殿主赐我们活路!”
呼啦啦一下,所有村民,无论老幼,全都跪了下去。他们看着小六子,像是看着从天而降的神使。
小六子心中激荡,他知道,渊哥的谋划,成了。
他指挥着村民,将村里最后一块还算湿润的土地平整出来。然后,他亲手演示,将一个个土豆切成带着芽眼的块茎,小心翼翼地埋进土里。
那些刚刚还被视为“泥疙瘩”的东西,此刻在村民眼中,已是比金元宝还要珍贵的圣物。他们用近乎虔诚的姿态,将一块块希望,亲手种下。
当最后一块土豆种完,村民们用家里仅存的水,小心地浇灌着这片土地。他们看着那片湿润的黑土,仿佛已经看到了几个月后丰收的景象,每个人的脸上,都带着一种久违的、名为“憧憬”的笑容。
然而,这片刻的宁静,很快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打破了。
村口,出现了七八个骑着劣马、手持棍棒的泼皮无赖。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,他勒住马,看着在田里“玩泥巴”的村民,不屑地吐了口唾沫。
“哟,王老头,还有力气刨地呢?看来上次给你们的教训还不够啊!这个月的孝敬,准备好了吗?”
胖子的目光随即被小六子和他身后的五名亲卫吸引了。他看到了他们挺拔的身姿,精良的佩刀,以及那几匹神骏的战马,眼中立刻闪过一丝贪婪。
“哪来的肥羊,不懂规矩吗?到了爷爷我的地盘,不先来拜码头?”
他嚣张的声音,像一盆冰水,浇在了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之上。
村民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刚刚浮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,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