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座之后,居于主位的沐昌祚举杯环视众人,郑重开口:
“诸位,平南伯援军既至,土司之乱指日可定。今日借这接风之宴,先共饮一杯,以示庆贺。”
“待我大明天军南下之日,定当锐不可当,直击叛军巢穴,尽数歼灭贼寇,永除后患。”
“此杯酒,敬平南伯,敬鲁将军,更敬川贵两省每一位将士,愿我军出师告捷,马到成功。”
喧宾夺主。
这四个字瞬间浮现在张凤仪心头。
尽管此刻身处沐府,沐昌祚名义上是此间主人,可真正统摄诸将、节制三省兵马的主帅,却是她的母亲。
更何况,今日宴席本就是为迎接母亲而设,依礼应由她率先举杯致意。
如今却反客为主,竟由沐昌祚主导局面,还说出这等俨然主帅口吻的言辞。
这是何意?
是在举行誓师大典吗?
张凤仪已然按捺不住,正欲起身质问,忽然一股沉稳之力按住她的大腿,力道极强,令她动弹不得。
出手之人正是秦良玉。儿媳尚能察觉其中蹊跷,她岂会不明就里?
但此时翻脸并非良机,于是她神色如常,缓缓起身,执起酒杯,配合着沐昌祚的“演说”。
张凤仪心中愤懑难平:母亲怎会容忍如此无礼之举?
可既然母亲制止了她,必有深意。她只得强压怒火,默默饮酒,以笑遮颜。
这些细微动静,自然尽收沐昌祚眼底。
今日一切,皆是他精心筹谋。
目的便是给秦良玉一个下马威,让她明白——在这云南境内,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掌权者,借此挫其锋芒。
见秦良玉隐忍不发,毫无反抗之意,沐昌祚心中顿觉安稳。
暗自忖度:
“妇人终究是妇人,胆魄气概,终究差了一大截。”
然而,正当宴会行至中途,一名身负令旗的士兵,在沐家亲兵引领下匆匆抵达主桌前。
“启禀公爷,神户关告急!土司叛军聚众三万余,已于三日前突袭关隘,请速派援军!”
“战况如何?神户关是否已失守?”
“目前仍在官军手中。胡守备已动员附近百姓协防,凭险据守。然我军兵力仅千余人,恐难久撑。”
沐昌祚闻言,立即陷入沉思,权衡对策。
秦良玉亦迅速掌握局势,随即开口道:
“黔国公,此番宴饮,只能就此作罢。国事当前,刻不容缓,须即刻集结大军南下平乱。”
“恰逢三省兵马齐聚,文武俱在,正是出征良机。”
“平南伯所言极是,老夫正有此意,不如……”
话音未落,秦良玉已果断打断:
“既已决意,便即刻召集众将议事,调兵遣将,筹备粮秣,整装南征。”
不待对方回应,她紧接着下令:
“凤仪,传将。”
“遵命。”
张凤仪早已不愿再坐此席,得母将令,立刻命亲兵分头传令。
虽同处一堂,然宴席喧闹,众人先前毫不知情。
直至听闻叛军已然攻关,全场骤然肃静,目光齐刷刷投向主位。
“翼明,你即刻赶赴城外大营,传我军令:立即埋锅造饭,全军休整一夜,明日午后拔营出征。”
简单部署之后,秦良玉转向沐昌祚,语气坚定:
“战情紧急,奔赴军营耗时过久,此处又非议政之所,唯有暂借国公府邸议事。”
“何须多言,老夫府中早备有军议厅堂,随我前来便是。”
“甚好。”
在沐昌祚及其家丁引导下,现场文武官员迅速有序地转入议事之地。
厅内陈列详图,涵盖云南全境及十大宣慰司疆域,清晰分明。
由此可见,沐家世代镇守此地,之所以能将那些土司压制得毫无反抗之力,显然是付出了极大心力,耗费了无数精力。
见众人已基本到齐,他径直落座于主位之上,随即开始议事。
“你们心中也都有数,叛贼猖獗至极,竟敢侵犯我边境,此战正是我们建功立业的良机,你们……”
沐昌祚话音未落,秦良玉恰好步入厅内,打断了他的话语。
只听她淡淡说道:
“国公似乎坐错了位置,还请移驾为妥。”
此言一出,满堂之人纷纷将视线投向门口。
云南的文官武将无不震惊,面露难以置信之色。
唯有鲁钦及川贵一带的部分将领,已然察觉接下来将有变故发生。
“平南伯此话何指?”
面对沐昌祚的反问,秦良玉依旧含笑回应:
“国公说笑了,这句话,本将军正该问您才是。”
见她以“本将军”自称,沐昌祚心中已有警觉,却仍故作茫然道:
“哦?老夫实在不解其意,还望平南伯明示。”
秦良玉不疾不徐,仅是轻轻抬手一挥,两名亲兵便捧着托盘缓步而入。
众人凝神一看,竟是圣旨与一柄宝剑。
秦良玉指向圣旨,朗声道:
“陛下亲颁诏令,命本将军为平叛大军主帅,节制所有将领兵马,统一调度军务。”
“国公想必早已接到圣旨,岂会不知?莫非是贵人多忘,一时疏忽了?”
这是公然挑战我的权威,与老夫正面抗衡。
果然小觑了你,竟在此刻出手,好一个先发制人。
沐昌祚暗自思忖。
还未等他开口应对,早已对沐昌祚心怀不满的张凤仪立即接话道:
“我母亲才是三军统帅,黔国公身为副将,却抢先居于主位发号施令,岂非越权?”
“您是未曾将我母亲放在眼中,还是未曾将陛下置于心上?”
张凤仪这一番质问,字字如刀,顿时令沐昌祚无言以对。
这顶帽子实在太大——纵使他在云南权势滔天,也不敢公然与朝廷对抗,更遑论违逆皇命。
他原本的打算,是借机给秦良玉一个下马威,让她认清局势,明白自己的分量与地位。
借此施压,迫使其屈服,进而被架空,最终由自己掌握实权,成为名副其实的主帅。
可如今看来,他精心布局的这场戏,不仅毫无成效,反而将自己逼入进退维谷之境。
秦良玉手握大义名分,又有皇命在身,只要她敢于担当,自己若与她硬碰硬,必败无疑。
眼见形势不利,他当即决断,暂且退让一步。
此人极擅权变,避重就轻地笑道:
“哪里哪里,平南伯恐怕误会了,陛下的旨意,老夫怎敢遗忘?不过是多年习惯所致。”
“年事已高,一时疏忽,还望平南伯海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