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外,云南府大小官员早已列队迎候,粗略一瞥,将近三十人,阵容颇为齐整。
想来省内中高层文官,大多齐聚于此。
可秦良玉环视一周,却发现武职之人寥寥无几。
至于世守云南的黔国公,竟也未亲出城门相迎。
此等姿态意味深长,足见这位黔国公对其这位皇帝亲命的平叛主帅,并不真正服膺。
然而秦良玉征战多年,城府极深,当即敛容含笑,佯作感激之态,缓步上前。
首先由云南左右布政使出列,代表文官集团致以欢迎。
礼仪举止恭谨有加,这一点确实无可挑剔,秦良玉也回以拱手之礼。
随即,一名披甲执锐的武将,带领其余几位武官上前一步道:
“末将云南都指挥使司武义,恭迎平南伯大驾。”
身后的几位将领亦是神色肃然,不亢不卑地齐声道:
“恭迎平南伯。”
相较此前文官们的热络,这几人的态度显然冷淡许多。
秦良玉心中了然,自然明白其中缘由——无非是忌惮府中那位罢了。
毕竟沐家世代镇守此地已逾二百余年,势力根深蒂固,盘踞如网,在整个大明堪称最为强盛的一支地方力量。
黔国公能在云南号令一方,这些统兵将领与其关系必然极为紧密。
此刻她终于明白,陛下为何特命她亲率两万精兵南下,并授以主将之权。
今日尚未与沐家人照面,但那股无形的威势与深远的影响,已然扑面而来,令人心生凛然。
短短几息之间,她已在心中转过诸多思量,但面上依旧从容,含笑回应:
“原来是武指挥使,良玉这厢有礼了。”
“武指挥使多年为我大明戍守边陲要地,功勋卓着,实乃天子之幸,社稷之福。”
“武义不过庸碌之辈,岂敢当平南伯如此赞誉?云南久无战乱,四境蛮夷归附,”
“皆仰赖沐王恩威并施,下官何功之有?”
秦良玉眉心微蹙。她记忆无误的话,沐家仅为公爵,此人竟公然称其主为“王爷”?
这一疑虑只在心头一闪而过,弯腰行礼的武义并未察觉她神色变化。
既然对方主动提及沐家,她便顺势接话:
“沐氏世代镇边之功,朝野共知,本伯亦深为钦佩。只是不知黔国公如今身在何处?”
“沐王早已于府中设宴,专为平南伯及诸位将军接风洗尘。”
“然眼下叛军猖獗,我军各处受敌,沐王须坐镇中枢,统筹调度全局。”
“故实在难以抽身出城相迎,还望平南伯海涵。”
“沐王特命下官转告:待平南伯至府,他老人家必亲自敬酒赔罪。”
“理应以国事为先,既如此,便即刻动身吧。”
“那下官便在前引路。”
言罢,武义转身先行,身后诸将亦步亦趋,整齐列队而去。
秦良玉又与那些文官虚与委蛇一番,随即翻身上马。
正欲策马前行,忽听儿媳张凤仪低声说道:
“一个国公竟被尊称为王,岂止是逾制,母亲,你为何不……”
“住口!”
话未说完,便被秦良玉厉声喝止。她神色如常,扬鞭策马,径直前行。
张凤仪碰了一鼻子灰,也立刻醒悟此处非议之机,只得收敛心神,率军入城。
不远处的鲁钦全程目睹一切,此时心中亦悄然盘算起自己的打算来。
抵达沐府之后,川贵两地的将领皆被眼前这座巍峨府邸所震撼。
四川、贵州素来贫瘠,他们这些出身寒苦之地的将士,何曾见过如此恢弘壮丽的宅第?
步入外殿之际,众人纷纷惊叹不已,脸上写满惊诧与艳羡。
眼前的建筑群金碧辉煌,雕梁画栋,极尽奢华之能事。
就连身为总兵官的鲁钦,也不禁叹道:
“不愧是开国元勋之后,这般财力物力,当真举世难寻。”
唯有秦良玉始终神色平静。虽也略作打量,但她心有所图,目光清明。
此番南来,云南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,她已耳闻目睹,清清楚楚。
虽不至于饥寒交迫,但多数人家仍在温饱边缘挣扎度日。
而反观这黔国公府,处处崭新辉煌,雕饰精美,不见丝毫破败之象。
由此可以判断,沐家在此事上确实费了不少心力,更投入了巨额财力。
武义见他们这副少见多怪的模样,嘴角微扬,略带讥诮地提醒道:
“各位,请随我入内吧,莫要让沐王久候。”
穿过空寂无人的外殿,一行人步入内殿,秦良玉终于得见那位声名远播的沐王。
“平南伯大驾光临,未能亲迎,还望恕罪,实因事务缠身,难以抽身。”
“见过沐王。”
随行的一众云南文官武将一见沐昌祚现身,立刻低头弯腰,恭敬行礼。
川贵两地的将领见状,无不惊诧。
他们怎会想到,沐家在云南的权势竟已至此,连文武百官皆俯首以待。
武将向其行礼尚可理解——毕竟沐家世袭征南将军,统辖云南军务,本就在体制之内。
可那些素来清高自持的文官,竟也破例躬身致意,这就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。
多年从军,他们所见所闻,无不是文尊武卑的格局。
秦良玉与张凤仪自然也将一切看在眼中,但秦良玉神色如常,并未流露异样。
面对眼前这位年岁明显长于自己的黔国公含笑相迎,她亦面带欣喜,从容上前相见。
张凤仪则不同。她虽为女将,却出身书香世家,祖上世代为儒生。
自幼受儒家礼法熏陶,耳濡目染皆是纲常伦理,本就对朝廷默许民间称沐家为“王”一事心存不满,此刻目睹文官集体行礼,更是心中不悦。
然而碍于礼节,她只能隐忍不发,唯独眼神之中,多了几分冷意与疏离。
“在川中时,良玉便久仰国公威名,今日得见真人,实乃三生有幸。国公镇守边陲,功勋卓着,良玉由衷敬佩。”
听罢这番恭维,年迈的沐昌祚心头畅快,当即朗声大笑:
“哪里哪里,不过是托祖宗余荫罢了,老夫不过承袭旧业,何足挂齿。”
“倒是平南伯堪称巾帼英杰,纵览我大明诸多将领,亦少有人能及。”
“平南伯乃我朝首位以女子之身获封爵位者,实为天下楷模,吾等皆当效仿。”
秦良玉谦逊回应:
“国公言重了,良玉得此殊荣,实属侥幸。陛下赐爵,亦是念及先夫旧功,良玉不过沾光而已。”
说罢,侧身引荐身旁之人:
“这位是总督贵州军务总兵官鲁钦鲁将军,鲁将军一路上屡次提及国公,仰慕已久。”
原以为自己被忽视的鲁钦,未料秦良玉竟主动引荐自己,连忙上前拱手行礼:
“久仰国公大名,今日得见,果然气度非凡。虽年岁渐长,依旧威仪凛然。”
“传闻西南土司蛮夷一听‘沐家’之名便胆寒溃逃,国公真乃我大明柱石之臣。”
沐昌祚闻言,方才因秦良玉奉承而生的好心情瞬间消散。
这话表面恭敬,实则暗藏锋芒,他又岂会听不出来?
“鲁将军过誉了,这些传言皆出自乡野,不足为信。否则,又怎会有此次叛乱爆发?”
随即抬手示意:
“来,诸位请入座。酒宴早已备妥,迟了恐怕菜肴失温。”
此时他已无意继续虚与委蛇,草草收住话头,转身引路,与秦良玉并肩前行。
鲁钦见状,心底暗笑。这位赫赫有名的沐王,城府也不过如此。
不过稍加言语试探,便露出真容,沉不住气了?
不再多想,他迅速跟上队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