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就是些市井传言。”
刘通判讪笑,“说朝廷要彻查陕西路历年边贸,凡与张纶部有过往来的,都要查个底朝天。
“这传言一散,人心惶惶啊。
“下官是担心,若真如此,今冬的边贸怕是要大受影响,到时税赋收不上来,百姓生计也……”
话未说完,但意思到了。
李格非神色不变,只道:“朝廷法度,查的是不法之徒,清的是边务积弊。正经经商、守法纳税的商贾,何须自扰?刘大人既主管钱粮,当时时安抚才是,怎也跟着传言惶惑?”
刘通判脸色一僵,忙道:“大人教训的是,是下官虑事不周。”
又说了几句闲话,刘通判方告退。
人一走,李格非的脸色便沉了下来。
他翻开那份漕粮章程,细细审阅。
条目清晰,数字翔实,看似毫无问题。
但其中三处关隘卫所的粮饷分配,比往年多了两成。
理由是“近年戍卒增员,需加犒赏以励士气”。
戍卒增员是真,但具体数目,兵部至今未有明文。这两成多出来的粮饷,最后会流向何处?
李格非提起朱笔,在那几项旁批了一行小字:“着兵曹司复核各关隘实有员额,据实重拟。”
笔尖顿了顿,又补上一句:“十日内报。”
汴京。
国子监的号舍里,裴之逸正伏案疾书。
秋闱在即,监内生员大多闭门苦读,廊下往来者皆步履匆匆,神色肃然。
窗外梧桐开始落下,一片黄叶飘进窗棂,正落在摊开的《尚书》上。
裴之逸拾起叶子,怔了怔。
他想起大哥的话,文章贵在真知灼见,言之有物。
又想起大嫂的叮嘱,行文需谨慎,莫要过于锋芒毕露。
这分寸如何拿捏?
“裴兄!”
同舍的徐子安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一卷文稿,“快帮我看看这篇策论。我拟的题目是《论边镇屯田与军饷节省之策》,总觉立意浅了。”
裴之逸接过,细度一遍。
徐子安是京东路人,家中有人从军,对边事了解颇深,文章数据扎实,但论述四平八稳,确实少了些锐气。
“徐兄的数据极好,”
他斟酌着词句,“但若能在‘节省’之外,再论既‘增收’,或更周全。”
徐子安眼睛一亮:“这思路妙!我怎么没想到?”
两人又讨论片刻,徐子安方拿着文稿欢喜地离去。
裴之逸重新提笔,却有些写不下去。
秋风掠过,枝叶沙沙作响,带着汴京特有的干爽气息。
大哥此刻在枢密院做什么?
还有那位素未谋面的吴徽老学士,若真是他主考,会喜欢什么样的文章?
章府后园,水榭。
章惇正在喂池中锦鲤。
鱼食洒下,红影攒动,水面泛起细碎涟漪。
“相爷。”
幕僚悄步走近,低声道,“陕西那边有消息了。李格非驳回了长安府提报的漕粮章程,要求复核边镇员额。”
章惇撒鱼食的手未停:“理由?”
“说是‘需据实重拟’。”
幕僚顿了顿,“另外,咱们安排在长安府的人递话,刘通判前日试探过李格非,话里话外提醒他莫要追查过甚,以免影响边贸。李格非……没接话。”
章惇嘴角微扯:“倒是块硬骨头。”
他将手中鱼食尽数抛下,看着群鲤争食,缓缓道:“硬骨头有硬骨头的吃法。他不接话,是因为话还不够重。”
“相爷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告诉刘通判,让他把‘人心惶惶’四个字,做得再真切些。”
章惇转过身,目光落在幕僚脸上,“不是有商贾不敢去榷场吗?那就让几个有头脸的,联名写个陈情书,递到长安府,说边贸停滞,生计无着。再让军中几个老实的校尉,也说几句‘将士忧心,恐遭牵连’的话。”
幕僚会意:“下官明白。只是……李格非若还是不为所动?”
“那便再加一把火。”
章惇走到水榭栏杆旁,望着池中倒影,“去查查李格非在陕西经手的每一笔账目,每一份公文。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他李格非就真那么干净?”
幕僚心头一凛,垂首应道:“是。”
裴府西厢。
陆逢时在王氏的房间,正看着她新做的几套婴儿用的棉衣服。
“这料子好,透气。”
王氏见阿时满意,又对苏妈妈道,“就按先前定的样式,再做四套。另备些素布!”
“二老夫人放心,老身省得。”
苏妈妈笑道,“稳婆那边也打点好了,是城南最有经验的王婆婆,接生过上百个孩子,从没出过岔子。”
王氏这才放心。
虽说她也生养过两个,有些经验,但哪能跟这么厉害的稳婆比。
陆逢时看了衣物之后,反倒有些安静。
春祺端着一盅燕窝进来,见她神色,轻声道:“夫人在想什么?”
“在想,时间过得真快。”
陆逢时接过瓷盅,“总觉得张纶案才了,转眼已近九月。逸哥儿要秋闱,我也快生了。”
王氏温声劝慰:“这都是喜事。你放宽心,家里有我和你二叔,外面有砚哥儿,你安心养着。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裴之砚下值回来了。
她今日回来得早,官服未换,在门外道:“婶娘可方便?”
“方便方便,进来吧。”
裴之砚进来,目光最先落在陆逢时身上,而后看见旁边给孩子准备的东西。
在王氏房中坐了坐,说了几句衙门里的寻常事,便起身道:“阿时今日气色似有些倦,我陪她回去歇歇。”
王氏忙道:“正是正是,如今身子重了,是要多歇着。”
陆逢时扶着春祺的手站起来,对王氏笑了笑:“那明日再来陪婶娘说话。”
回到自己院里,天色已有些暗了。
秋日的黄昏来得早,廊下早早点了灯,晕黄的光照在青石台阶上,映出一圈圈暖意。
裴之砚进屋后先换了身常服,这才在陆逢时身边坐下。
“方才在婶娘那儿,你话不多。”
他看着她,“可是身上不适?”
“没有不适,只是……”
她很少蹙眉,平时也都挺乐观,“只是,越是临近产期,心里越是有些没来由的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