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看见那些小衣裳小被褥,才真切觉得,这孩子真要来了。
裴之砚握住她的手:“莫慌,万事有我。”
这话他说过许多次。
但每次说,都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。
“今日在枢密院,听闻一事。”
他转了话头,语气如常,“秋闱主考的人选,这两日该定了。”
陆逢时抬眸看他。
“若无意外,应是吴徽吴老学士。”
裴之砚道,“官家今日召了翰林院几位老臣问对,话里话外都是推崇吴老的学问人品。章相虽未明确表态,但也没出言反对。”
“这倒是好事。”
“是好事,也不全是。”
裴之砚起身踱到窗边,望着院中渐浓的暮色,“吴老为人清正,学问渊博,这是其一。但他年事已高,精力不济,主考秋闱这等大事,必要有得力副手协理。这副手的人选……”
他转过身,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影,“章相怕是势在必得。”
陆逢时心中一凛:“会是谁?”
“杨畏最可能。”
裴之砚声音平静,却字字清晰,“他是章相门下,又是礼部实际主事之人,资历能力都够。若由他做副主考,实际阅卷取舍的标准,怕还是要按章相的意思来。”
“那官家……”
“官家会允。”
裴之砚走回她身边,重新坐下,“一则,这是惯例,正主考用德高望重的老臣,副主考用年富力强的实权官员。二则,官家也需要通过此事,给章相一个平衡——张纶案中,章相未得全功,总要在别处找补。”
陆逢时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那逸哥儿的文章……”
“逸哥儿的文章,我看过几篇,根基扎实,言之有物,这正是吴老欣赏的。”
裴之砚道,“只要不刻意迎合时论,不偏激不取巧,自能得公正评判。杨畏纵有偏向,也不敢在吴老眼皮底下太过放肆。”
他顿了顿,补了一句:“况且,逸哥儿此番只要能中举,名次不必强求。他年纪还小,来日方长。”
这话说得在理,但陆逢时听出了其中的未尽之意。
裴之砚自己当年是榜眼,对弟弟的期望,怎会只是“中举即可”?
他是怕给了弟弟太多压力,也是怕这期望落空后的失落。
夫妻二人正说着话,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。
“家主,夫人。”
是承德的声音,“蒙思先生让人递了信来。”
裴之砚接过封着火漆的薄笺,就着烛火拆开。信很短,只有两行字,他却看了良久。
“怎么了?”陆逢时问。
“陕西那边……”
裴之砚将信笺递到她面前,“有几位商贾联名向长安府递了陈情书,说边贸停滞,生计艰难。还有几个军中校尉,也私下议论,说‘将士忧心被牵连,军心不稳’。”
陆逢时眸光微沉:“这么快?”
“比我预想的还快些。”
裴之砚将信笺凑近烛火,看着它燃成灰烬,“章相这是要双管齐下——朝中争秋闱副主考之位,陕西给李格非施压。”
“李大人那边……”
“我已让人传信提醒他,稳扎稳打,莫要自乱阵脚。”
裴之砚起身,走到书案前,“但有些事,光靠他一人不够。”
他铺开纸,提笔蘸墨。
陆逢时静静看着。
烛火下,他的侧脸线条分明,眉宇间是熟悉的沉凝之色,但笔下却写得从容。
信是写给陕西路一位致仕老臣的。
此人与文彦博有旧,在陕西士林中颇有声望,虽已不问政事,但说句话,仍有人听。
裴之砚在信中未提政事,只以晚辈身份问候,顺带提了句“今秋边贸似有阻滞,恐伤民生”,又赞了句“李转运使年轻有为,处事周详”。
这话说得含蓄,但那位老臣自然听得懂。
李格非在陕西的处境,需要有人替他缓颊,至少,莫让那些“人心惶惶”的传言愈演愈烈。
信写完,封好,裴之砚唤来承德,低声吩咐几句。
承德领命,悄然退下。
“希望能有些用。”
裴之砚回到榻边,握住陆逢时的手,“官场上的事,有时不在明面争斗,而在这些细微处的周旋。”
转眼就到了今年秋闱之际。
而恰在这天,陆逢时发动了。
起初只是腰腹间一阵紧过一阵的酸坠,她以为只是寻常胎动,翻了个身想继续睡。
可那紧胀感来得绵密,不到一盏茶的功夫,后背便沁出一层薄汗。
她轻轻推了推身侧的裴之砚。
几乎是同时他便醒了。
这些日他睡得浅,一点动静都能察觉。
“阿时?”
他声音还带着睡意,手却已探向她这边。
“我怕是要生了。”
陆逢时吸了口气,尽量让声音平稳。
只是第一次生孩子,即便平时再冷静,这会也有些紧张。
屋里瞬间亮起灯烛。
裴之砚起身的动作快而稳,先扬声唤了外间守夜的丁香,随即俯身将她扶坐起来,在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。
“别慌。”
他握着她的手,掌心干燥温热,“苏妈妈和稳婆都候着呢,我这就去叫。”
“等等。”
陆逢时拉住他衣袖,额角已见汗珠,“今日,是秋闱头场?”
裴之砚怔了一瞬,才道:“是。逸哥儿这会该出发了。”
陆逢时想扯出笑,又是一阵宫缩袭来,让她眉头紧蹙。
待那阵痛缓过去,才低声道:“莫要告诉他,让他安心考。”
“我知道,你安心顾好自己,外面的事有我。”
他说完便转身出去,脚步声在廊下迅速远去,指挥若定:丁香去唤苏妈妈和稳婆,明月备热水、剪子软布,春祺你去叫陈管家去请李太医过来。
又让几个腿快的小厮分别往国子监和枢密院递话。
前者让裴启云知晓,后者是替他告假。
王氏披着外裳匆匆赶来时,产房已布置妥当。
苏妈妈正扶着陆逢时在屋里慢慢走动,稳婆王婆婆在一旁温声说着:“夫人放轻松,还早呢。”
“砚哥儿呢?”
王氏问春祺。
“家主在廊下。”
王氏透过窗棂望去。
裴之砚一身苍色常服立于阶前,背影挺拔如松,正低声与李太医说着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