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话锋一转,“官家心思,近来愈发难测。张纶案后,朝中看似平静,实则暗流涌动。此时若在取士标准上过于激进,恐招非议。”
杨畏神色一凛:“相爷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老夫没什么意思。”
章惇落下最后一子,黑棋已成合围之势,“棋要一步步下,路要一步步走。主考人选,官家自有圣断。你我为人臣子,静候旨意便是。”
杨畏看着棋盘上已无路可走的白子,额角渗出细汗,忙起身拱手:“相爷教诲的是,下官明白了。”
送走杨畏,章惇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。
裴府后园,金乌西沉。
裴之砚归来时,陆逢时正与王氏、裴之逸在亭中说话。
石桌上摆着几样时令果子,还有一碟新蒸的桂花糕。
“大哥回来了!”
裴之逸最先看见他,忙起身。
裴之砚摆摆手,示意他坐下,自己走到陆逢时身边坐下,很自然地探手摸了摸她的脉息:“今日感觉如何?”
“都好。”
陆逢时将一块桂花糕推到他面前,“苏妈妈刚蒸的,尝尝。”
王氏笑道:“你们兄弟说话,我去厨房看看晚膳。”说着便带着丫鬟离开了。
裴之逸有些紧张地看着兄长。
明日他就要搬回国子监的学舍,做最后半月的冲刺备考了。
裴之砚吃了一口糕,方抬眼看他:“行李可收拾妥当了?”
“收拾好了。”
“笔墨纸砚多备一份,以防不时之需。秋日干燥,带些润喉的药材。夜间温书莫要过子时,劳逸结合方是正道。”
裴之砚语气平缓,一句句叮嘱,皆是琐事,却让裴之逸心中暖胀:“大哥放心,弟弟都记下了。”
“记下还不够,要做到。”
裴之砚看着他,“科考虽重,但你的身子、你的心性,比一场考试更紧要。无论结果如何,裴家都有你的位置,明白吗?”
裴之逸眼眶微热,重重点头:“明白。”
陆逢时在一旁静静听着,嘴角含笑。等兄弟俩说得差不多了,她才轻声开口:“逸哥儿,你大哥的话要放在心上。但也不必过于紧张,平常心待之便好。”
“是,大嫂。”
又说了会儿话,裴之逸才告退回房。
亭中只剩夫妻二人。
夕阳余晖将亭角染成暖金色,园中桂花香气愈浓。
“今日在枢密院,钱询提了李格非。”
裴之砚将白日的事简略说了,末了道,“章惇这是开始敲边鼓了。”
陆逢时剥着手中的核桃,动作轻柔:“李大人那边,你可要递个话?”
“已让蒙思送信去了。”
裴之砚道,“提醒他稳扎稳打,莫要授人以柄。陕西路经张纶一案,正是敏感之时,一动不如一静。”
“是这个理。”
陆逢时将剥好的核桃仁放入小碟,推到他面前,“倒是秋闱主考……我今日听顾司赞走前隐约提了句,说宫中似乎属意一位翰林院的老学士。”
裴之砚眸光微动:“哪位?”
“姓吴,名徽,曾任太子少傅,致仕多年,今春才被官家召回翰林院荣养。”
陆逢时道,“顾司赞只说这位老学士德高望重,学问渊博,旁的未多言。”
吴徽……
裴之砚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此人的履历。
确是三朝老臣,学问人品皆无可指摘,且致仕前与新旧两党都无太深瓜葛。
若真是他主考,倒是个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。
官家这一步,走得妙。
既避免了章惇一系完全把控取士之权,又不会过分刺激旧党,还能彰显朝廷对老臣的尊崇。
“若真是吴老,倒是逸哥儿的福气。”
裴之砚缓缓道,“这位老先生最重文章根基,厌恶浮华巧饰。逸哥儿的文风踏实,或能入他的眼。”
陆逢时点点头,正要说话,腹中忽然一阵抽紧。
她轻轻“嘶”了一声,手下意识地护住肚子。
“怎么了?”
裴之砚立刻俯身,神色紧张。
“没事……”
陆逢时缓过那阵,笑道,“小家伙踢了我一脚,力气不小。”
裴之砚的手覆上去,果然感到一下有力的顶动。他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,低声道:“这么调皮,看来是个健壮的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。
八月二十三,陕西转运司。
李格非在签押房里,已经坐了半个时辰。
案头摊开着三份文书。
一份是鄜延路请拨今冬棉衣的详单,一份是泾源路请求增补军械的公文,还有一份,是昨日刚从京中递来的私信。
信是裴之砚亲笔,措辞含蓄,但意思明白。
张纶案虽已经了结,但尚有余波。提醒他小心行事,勿授人以柄。
他放下信笺,揉了揉眉心。
窗外传来早衙的点卯声,低沉而规律。
陕西路转运使这个位置,他坐了不到一年,却已觉得千斤重担。
张纶一案,他秉公奏报,得罪的岂止一个边将?
那些与张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当地豪强、军中旧部、乃至长安府里某些收了多年好处的文吏,如今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寒意。
“大人。”
门外响起书吏的声音,“长安府通判刘大人求见,说是为今冬漕粮调运的事。”
李格非收敛神色:“请。”
刘通判是陕西路的老人,五十出头,圆脸微胖,与当初在洛阳府的赵必一样,是个笑面虎。
进门后先恭谨行礼,而后递上一份厚厚的章程。
“李大人,这是下官与几位同僚拟的今冬漕粮分派细则,请您过目。”
李格非接过,并未立即翻看,只道:“刘大人辛苦。此事关系民生,需得慎之又慎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
刘通判连连点头,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案头那几份文书,最后落在尚未收起的那封私信上。
虽只瞥见信封一角,但他认得,那是京中特有的青檀纸。
“下官听闻,京中近来对咱们陕西路格外关注。张纶那厮罪有应得,只是,难免牵连些无辜。有些老实的商贾,这几日都不敢往边境榷场去了,怕被无端牵连。”
李格非抬眼看他:“刘大人听到什么风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