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柱子带回来的消息,算是这个严冬里唯一的好事。
关老猎户不仅知道冻青苔,还知道好几片生长密集的岩壁。靠山屯组织起还能走动的老人和半大孩子,用简陋的工具,三天时间采回来八百多斤冻青苔。
这东西看起来黑乎乎的,摸着滑腻,带着浓重的土腥味。但按照魏莱说的方法——用碱水浸泡一夜,再用清水反复搓洗——苦味确实减轻不少。煮成糊糊后,加入一点点盐和土豆秧粉,就成了黏稠的、能勉强下咽的“胶粥”。
“比树皮好吃。”王老根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胶粥,老泪纵横,“至少…不拉嗓子。”
冻青苔的发现,暂时缓解了最迫切的饥饿。虽然营养价值低,但至少让人们的胃里有了东西,有了热量去抵御严寒。
魏莱趁这个机会,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“黑土项目”中。
在高炉旁,一个用旧砖和耐火土垒起来的、怪模怪样的新炉子搭了起来。只有半人高,但结构复杂:三层炉壁,中间填充着草木灰保温;侧面开了三个观察孔和测温孔;底部有可以调节的铁制风门;烟道弯弯曲曲,是为了延长热气流停留时间。
张铁匠按照魏莱画的图,用能找到的最好的铁,打造了一套简易的“酸浸设备”:几个大陶缸,配着木制的搅拌桨(用轴承改造的转轴),还有一套用竹管和猪膀胱做的密封盖——防止酸雾挥发。
最关键的“酸”,是那瓶西北寄来的硝酸,稀释后使用。魏莱反复叮嘱张铁匠和他的两个徒弟(一个叫大锤,一个叫二虎,都是跟了张铁匠多年的可靠后生):“这水(指稀酸)沾上手就烂,溅到眼睛就瞎。操作时必须戴厚手套,用长柄工具,脸上蒙湿布。”
第一次酸浸实验,是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早晨进行的。
破碎、碾细的“黑石头”粉末倒进酸缸,加入稀释的硝酸。瞬间,刺鼻的黄烟冒起,液体开始冒泡、发热。张铁匠用长木棍缓慢搅拌,魏莱在一旁紧紧盯着温度计(一个简陋的酒精温度计,刻度都模糊了)。
“反应剧烈,说明杂质多。”魏莱记下观察结果,“主要应该是铁和碳酸盐。”
浸泡六个小时后,将酸液小心地倾倒出来(留着下次再用),剩下的残渣用清水反复洗涤,直到中性。然后过滤、晒干(放在炉子旁烘干)。
得到的第一批“提纯物”,是灰白色的粉末,比原来的黑石头粉轻了很多。
“接下来是煅烧。”魏莱指挥着,将粉末装进特制的耐火坩埚(用陶土自己烧的),送入新炉。
控制温度是最难的。张铁匠负责烧火,通过观察火焰颜色和温度计读数,不断调整风门和加炭量。魏莱要求将温度控制在“六百度到六百五十度之间”,并保持至少两个小时。
这对一个土炉来说,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火焰忽大忽小,温度上下波动超过五十度。第一次煅烧出来的粉末,颜色斑驳不均,有的过烧结块,有的欠烧还是原样。
“不行,温差太大。”魏莱摇头,“要想办法让炉内温度更均匀。”
他们尝试了多种方法:在炉内增加耐火砖隔板,改变炭块的摆放方式,甚至做了一个简单的“回转窑”模型——让坩埚在炉内缓慢转动。每一次改进,都需要重新砌炉、试验、失败、再改进。
时间在一次次失败中流逝。粮食在一天天减少。杜书记的“查账小组”像幽灵一样在镇上晃荡,不时找这个问问,找那个聊聊,试图找出破绽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按照往年,该有点喜庆气氛了。但今年的四水镇,只有沉默的炊烟,和空气中弥漫的、冻青苔煮过后特有的那股淡淡的腥气。
晚上,魏莱一个人在炮楼里,就着昏暗的煤油灯,整理实验记录。门被轻轻敲响。
“进来。”
是苏婉如。她端着一小碗东西,热气腾腾。
“魏镇长,还没休息?”她把碗放在桌上,“郑医生用最后一点猪油和盐,熬了点冻青苔胶,说…能润润肠子。您趁热喝点吧。”
魏莱看着那碗黑亮粘稠的胶冻,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。苏婉如和郑怀远这两个城里来的医生,本可以找理由离开这个饥寒交迫的地方,但他们留下来了,和镇上的人一起挨饿,一起想办法。
“谢谢。”魏莱接过碗,小口喝着。胶冻滑过食道,带来一点温热的饱腹感,但更多的是苦涩。
“苏医生,镇上的病人…情况怎么样?”
苏婉如神色黯然:“主要是营养不良导致的浮肿和虚弱。孩子和老人生病的多。药…早就用完了。我和郑医生只能用针灸和土方,效果有限。昨天…红旗屯有个三个月大的婴儿,没奶吃,喂米汤也拉肚子…没熬过去。”
她声音哽咽了。
魏莱放下碗,喉咙发紧。又一个生命,消失在1951年的冬天。
“魏镇长,”苏婉如抬起泪眼,“我们能熬过去吗?”
魏莱看着她年轻而憔悴的脸,想起陈伊伊离开时坚定的眼神,想起周明远烟盒里女儿的照片,想起李铁柱吼着号子挖渠的样子…
“能。”他说,声音不大,但很确定,“只要人还在,地还在,希望就在。冻青苔能撑一阵,土豆秧粉还能撑一阵。等开了春,野菜冒头,就有转机。我们还在炼‘新东西’,如果成了…也许能有更大的帮助。”
他顿了顿:“苏医生,你和郑医生也要保重。你们是镇上最宝贵的人才。熬过这个冬天,春天来了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”
苏婉如用力点头,擦干眼泪:“嗯!我们信您!”
送走苏婉如,魏莱重新坐回灯下。他翻开陈伊伊父亲的笔记,翻到关于“极端环境下营养补充”的部分,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。
窗外,北风呼啸,卷起雪沫,拍打着炮楼斑驳的墙壁。
四水镇的冬天,还很长。
但炉火未熄,人心未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