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0年二月,东北的春天来得格外迟。黑土地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,背阴处的冰壳硬得像铁板。但四水镇的农民已经扛着农具下地了——春耕不等人,今年要开垦的荒地有两千亩,还要试种冬小麦(去年秋天种下,现在返青),活计比往年更重。
魏莱的左臂依然不得力,但他每天黎明就起身,裹紧棉袄往地里去。他负责规划新开荒的地块分布:太平村向东延伸八百亩,红旗屯向西八百亩,剩下四百亩给靠山屯和芦苇荡村。创业渠要延长,还得挖几条支渠,把水引到更远的田里。
张铁匠没下地,他在铁匠铺里跟一堆铁疙瘩较劲。
魏莱从赵卫国那里得到了更明确的要求:需要一种能耐受1200度高温、在快速温度变化下不开裂的钢材,用于“特殊设备的保护壳”。张铁匠炼出的那把匕首,硬度够,但韧性不足,加热后急冷会崩裂。
“得加镍。”张铁匠蹲在炉前,脸上全是煤灰,“镍能让钢又硬又韧。但镍比铬还稀罕,咱上哪儿弄去?”
雷班长拄着拐棍过来。他以前在兵工厂干过,懂点冶金:“小鬼子留下的炮弹壳,有些是镍钢的。咱找找?”
于是,老兵们开始翻找堆积如山的战争遗留物——锈蚀的炮弹、机枪零件、坦克履带碎片。魏莱带着识字的年轻人,对照着一本日文材料手册(从鬼子文件里翻出来的,周明远勉强能认),寻找含镍的部件。
花了三天,找到十几个疑似镍钢的炮弹壳。张铁匠把它们扔进高炉,和铬钢轴承一起熔炼。炉温升到极限,铁水沸腾,但镍的熔点更高,化得不彻底。
“还得升温。”张铁匠擦着汗,“这炉子,到顶了。”
魏莱盯着熊熊炉火,忽然想起一个土办法:“加纯氧。纯氧助燃,温度能上去。”
“纯氧?哪儿有?”
“自制。”魏莱说,“用高锰酸钾加热,能放出氧气。虽然不纯,但比空气强。”
高锰酸钾是稀缺药品,陈伊伊走前留下的那点早就用完了。魏莱让周明远去县里找,跑遍了药房和医院,只弄到半斤。
“够了。”魏莱把高锰酸钾装进铁管,一端加热,另一端用皮管接到高炉风箱入口。加热后,铁管里冒出气泡,氧气混入风中。
炉火瞬间从橘红变成刺眼的亮白,温度飙升。张铁匠赶紧加料,镍钢炮弹壳终于慢慢熔化,和铬钢融合在一起。
这一炉钢水,炼了整整一天。出炉冷却后,颜色是暗银色的,比之前的铬钢更亮。张铁匠打了一把短剑,淬火后,剑身弯曲到四十五度不断,敲击声清越悠长。
“成了!”张铁匠激动得手抖,“这钢,好!”
魏莱把短剑和详细的冶炼记录打包,让周明远通过机要渠道寄给赵卫国。信里他写道:“此钢乃土法所炼,成分不均,性能不稳,仅供研究参考。如需批量,需专业设备。”
他知道,核弹外壳的钢材,要求极高,四水镇的土高炉不可能满足。但至少,他提供了一条思路:用日军遗留的镍铬材料,土法冶炼,能炼出特种钢的雏形。这或许能为国家节省一点时间,一点外汇。
做完这件事,春耕已经全面展开。荒甸子上,人声鼎沸,铁锹翻起湿润的黑土,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殖质的腥气。魏莱每天在地里转,看墒情,看施肥,看种子发芽。马三炮跟在他身后,拿着小本记:
“东头八百亩,土质偏沙,要多上粪肥。”
“西头四百亩,低洼,排水沟再挖深一尺。”
“冬小麦返青不错,但要注意防倒春寒。”
忙碌中,时间过得飞快。转眼到了三月中旬,地化透了,第一批金皇后苞米种子播了下去。魏莱蹲在地头,看着那些撒进土里的金黄颗粒,心里默默祈祷:一定要长好。今年的收成,关系到能不能支撑起可能到来的战争。
晚上,他累得几乎散架,但还得处理公文。周明远送来的文件堆了一桌子:县里要求统计全镇可征兵员数量;武装部通知加强民兵训练,准备迎接“可能到来的光荣任务”;供销社催交公粮账目…
还有一封信,是陈伊伊从西北寄来的第二封信。
信很短,但字迹潦草,显然写得很急:“魏镇长:见信如面。此地工作已进入关键阶段,一切顺利,但条件艰苦,同志们常带病工作。我一切安好,勿念。另,赵卫国同志托我问:你处能否提供少量‘高纯度石英砂’?用于特殊仪器。如能,速寄。伊伊,1950年3月5日。”
高纯度石英砂?魏莱皱眉。那是制造光学仪器和高级耐火材料的原料。四水镇有石英矿吗?
他叫来王老根。靠山屯的老人对山里的东西最熟。
“石英砂?”王老根眯着眼想了想,“西山有个老矿洞,鬼子挖过‘水晶石’,亮晶晶的,不知道是不是。”
第二天,魏莱带着王老根和两个老兵去了西山。矿洞已经坍塌了一半,里面黑黢黢的,积水没膝。他们点着火把进去,在洞壁上发现了大片的石英脉,晶莹剔透,纯度很高。
“就是它!”魏莱小心地敲下几块,装进布袋。
回去后,他让张铁匠把石英石碾碎,筛选出最细最纯的砂粒,装了两斤,连同陈伊伊的信一起寄出。
做完这些,他靠在椅子上,闭目养神。
钢,石英砂,粮食,兵员…四水镇正在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。而他,必须稳住这条小船。
窗外,春风呼啸,像远方的号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