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下旬,陈伊伊接到一封信。
信是从沈阳寄来的,寄信人是赵卫国。内容很短,但让陈伊伊坐立不安。
“伊伊同志:近日研究所接到上级通知,需抽调一批政治可靠、技术过硬的人员,参与一项‘特殊任务’,地点在西北,时间至少三年。我被列入名单。此任务涉密,详情不能透露。若你愿意,我可推荐你作为医疗人员加入。此为国家需要,亦是个人的机遇。盼复。卫国。”
特殊任务。西北。三年。
陈伊伊立刻想到两个字:核弹。
1949年,苏联已经试爆了原子弹,中国虽然还没有启动正式计划,但高层肯定已经在筹备。抽调科研人员去西北,除了核武器研究,她想不出别的可能。
这是个巨大的机会。参与国家最高机密项目,对于一个年轻医生来说,是无上的荣誉。
但她犹豫了。
四水镇需要她。魏莱需要她。
这半年来,她从一个只会土方的“赤脚医生”,成长为能处理复杂伤口、使用新药、组织防疫的“正规医生”。她救治了王二狗,控制了流感,建立了医疗点的规章制度。这里有她的病人,有她的责任。
更重要的是,这里有魏莱。
那个左臂残疾、眼神深邃、懂很多东西却总是心事重重的男人。她不知道他的秘密,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孤独和重担。她想陪着他,哪怕只是帮他分担一点。
可她也有自己的抱负。父亲留下的手术刀,不只是纪念品,更是传承。她想成为真正的医生,想学更多,想救更多的人。去西北,参与国家项目,无疑是最好的途径。
两难。
她拿着信,去找魏莱。
炮楼二楼,魏莱正在看秋收的准备计划。听完陈伊伊的话,他沉默了。
“你怎么想?”他问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陈伊伊咬着嘴唇,“我想去,又舍不得这里。”
魏莱看着窗外的夜色。他知道赵卫国说的“特殊任务”是什么。如果历史没有偏差,中国的核武器计划将在几年后启动,第一批参与者,将见证历史,也将付出巨大的牺牲(健康、家庭、甚至生命)。
他不想陈伊伊去冒这个险。但他知道,这是她的选择,她的未来。
“陈医生,”他缓缓说,“我只有一个问题: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?”
陈伊伊愣了愣。
“是想成为一个在四水镇治病救人、安稳一生的好医生?还是想成为一个参与国家大事、可能青史留名,但也可能默默无闻甚至牺牲的…先驱?”
他顿了顿:“没有对错,只有选择。”
陈伊伊低头,看着手里那把魏莱送的新手术刀。刀身在灯光下闪着寒光。
“我父亲…”她轻声说,“当年去日本学医,所有人都反对。他说:‘医者,当为天下人谋生,非为一己之安。’他做到了,虽然付出了生命。”
她抬起头,眼睛里有泪光,也有坚定:“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。”
魏莱明白了。
“那就去吧。”他说,“四水镇永远是你的家。这里的人,会记得你。”
陈伊伊的眼泪终于掉下来:“可是…你怎么办?这里这么多事…”
“我能应付。”魏莱笑了笑,“别忘了,我是团长出身,带过兵打过仗。一个镇子,还管得过来。”
话虽这么说,但心里某个地方,空了一块。
陈伊伊离开的日子定在八月初。走之前,她做了三件事:
第一,把医疗点的所有病例、药方、注意事项,详细整理成册,交给了魏莱选定的接班人——一个叫刘秀英的年轻妇女,识点字,细心,跟她学过一段时间。
第二,把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,郑重地交给魏莱:“这本笔记,留给你。里面有些东西…可能对你有用。”
魏莱接过,很沉。
第三,临走前一晚,她去了魏莱的房间。
没有多余的话,她只是把一个亲手缝的护身符(里面装着艾草和朱砂)放在他桌上。
“保重。”她说。
“一路顺风。”他说。
第二天清晨,陈伊伊背上简单的行囊,坐上了去县里的马车。魏莱、周明远、李铁柱、马三炮…几乎所有镇干部都来送行。
马车启动时,陈伊伊回头,看着晨光中那座破旧的炮楼,看着炮楼前那个孤单的身影,眼泪模糊了视线。
她知道,这一别,可能就是永远。
但她不后悔。
马车远去,扬起一路尘土。
魏莱站在原地,很久没有动。
周明远走过来,低声说:“镇长,陈医生走了,医疗点不能空着。刘秀英虽然能干,但经验不足。万一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魏莱打断他,“我会想办法。”
他心里已经有了计划:写信给赵卫国,请他推荐一些医学院的学生或毕业生,来四水镇“实习”或“支援”。用四水镇的粮食和条件,吸引人才。
但这需要时间。
而现在,他最缺的就是时间。
八月,盛夏。
荒甸子的金皇后苞米,已经长到一人多高,开始抽穗吐须。间作套种的地里,苞米棒子鼓胀,豆荚饱满。长势之好,连最保守的老农都说:“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壮的庄稼。”
但魏莱的心,却越来越不安。
不是为庄稼,是为时局。
七月底,全国解放战争进入最后阶段。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,但困兽犹斗,特务活动更加猖獗。县里传来的消息:邻近几个镇,发生了投毒、纵火、破坏生产工具的事件。
四水镇虽然暂时平静,但魏莱知道,暴风雨迟早会来。
他加强了防备:粮仓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,高炉增加了巡逻,毒气存放点埋了暗哨。生产队的安全员每天汇报情况,一切可疑人员都要盘查。
八月十五日,中秋节前夜,出事了。
值守粮仓的两个民兵,一个叫王栓柱,一个叫李二牛,都是太平村的年轻人。半夜,粮仓突然起火。
火是从粮仓后墙的通风口烧起来的,用的是浸了煤油的破布。等发现时,火已经窜上屋顶。
“救火!救火!”
警锣敲响,全镇的人从睡梦中惊醒,提着水桶、脸盆往粮仓跑。
魏莱冲到现场时,火势已经很大。木结构的仓房屋顶塌了一半,里面储存的夏收小麦和种子,正在熊熊燃烧。
“先救人!”他吼道,“里面有人吗?”
“王栓柱和李二牛…还在里面!”有人喊。
魏莱想都没想,抓起一床浸湿的棉被披在身上,就要往里冲。李铁柱一把拉住他:“镇长!危险!”
“放手!”魏莱甩开他,冲进火海。
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,热浪灼得皮肤生疼。魏莱凭记忆摸到粮仓深处,果然,王栓柱和李二牛倒在地上,已经昏迷——不是烧伤,是被打晕的。
纵火者先打晕了守卫,再放火。
魏莱咬牙,一手拖一个,拼命往外拖。棉被开始冒烟,火星溅到手上,但他顾不上。
终于,在屋顶彻底坍塌前,他拖着两个人冲了出来。
“快!抬去医疗点!”他把人交给李铁柱,自己瘫坐在地上,剧烈咳嗽。
火还在烧。虽然人多,但取水不便(粮仓离水井远),救火效率低。等火扑灭时,粮仓已经烧毁大半,储存的三千多斤小麦,烧掉了两千斤,剩下的也大多烟熏水泡,不能吃了。
损失惨重。
更严重的是,纵火者跑了。现场只留下一个煤油桶和几块破布,没有其他线索。
天亮了,粮仓的废墟还在冒烟。全镇的人围在周围,沉默,愤怒,绝望。
那是他们一季的心血,是度过冬天的希望。
魏莱站在废墟前,脸上、手上都是烧伤的水泡,但眼神冷得像冰。
“查。”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周明远带人仔细勘察现场。在粮仓后墙的通风口外,发现半个鞋印——布鞋,尺码不大,像是女人的鞋。
女人?
四水镇的女人,大多裹小脚,鞋码小。但年轻一代已经放足,鞋码正常。这个鞋印,介于两者之间。
“重点查最近外来,或者行为异常的女人。”魏莱命令。
查了一天,没有结果。
当晚,魏莱在炮楼召开紧急会议。
“这是有预谋的破坏。”他声音嘶哑,“目标明确:烧粮仓,打击我们的生存基础。纵火者熟悉粮仓结构,知道守卫换岗时间,而且…可能是内部人,或者有内部人配合。”
众人脸色凝重。
“从今天起,”魏莱说,“粮仓、高炉、毒气点,所有要害位置,全部换成双岗,且必须有一名党员或可靠的老兵。岗哨轮换时间随机,不准提前告知。”
“另外,成立‘护镇队’,由李铁柱任队长,挑选三十名精壮可靠的人,日夜巡逻。发现可疑人员,立即控制。”
“还有,”他看向周明远,“周文书,你把镇上所有人员,包括外来暂住的,重新登记核查。重点查:来历不明、行为反常、最近突然有钱或突然缺钱的。”
布置完,会议散了。魏莱独自留在炮楼二楼,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。
粮仓被烧,损失的不只是粮食,更是人心。如果不尽快破案,不抓住纵火者,恐慌会蔓延,信任会崩塌。
而更让他忧心的是,这起纵火,可能只是个开始。
敌人的目标,也许不只是粮食。
毒气箱、高炉、甚至…他本人。
他摸了摸脸上灼痛的水泡,眼神渐渐坚定。
不管是谁,不管想干什么。
他必须守住四水镇。
守住这片刚刚萌发生机的土地。
窗外,远天传来隐隐的雷声。
暴风雨,要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