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播进行到第十天,出了个意外。
从外地运来的“金皇后”苞米种子,少了一袋。
一袋种子五十斤,能种十亩地。不算多,但在物资极度匮乏的1949年,这是珍贵的战略资源。
负责保管种子的是周明远。他把种子锁在炮楼一楼的库房里,钥匙只有他有。但清点时,确实少了一袋。
“最后一次盘点是什么时候?”魏莱问。
“三天前。”周明远脸色铁青,“那时还在。今天李村长来领种子,我打开一看,就少了。”
“库房有被撬的痕迹吗?”
“没有。锁好好的。”
那就是有钥匙,或者…有别的办法进去。
魏莱和周明远仔细检查库房。窗户是钉死的,门锁完好,地面没有挖掘痕迹。唯一的通风口在房梁上方,巴掌大,人钻不进来。
“见鬼了。”周明远喃喃。
魏莱抬头看着房梁,忽然想到什么:“周文书,库房上面是什么?”
“上面?就是二楼的木地板,你房间下面。”
“木板之间有缝隙吗?”
周明远一愣,随即明白了:“你是说…从二楼往下掏?”
两人上到二楼,魏莱的房间。库房正上方的位置,摆着一张床。魏莱挪开床,蹲下身仔细检查地板。
果然,在一块松动的木板边缘,有新鲜的划痕和木屑。木板被撬开过,又盖了回去。
“从这儿,用绳子吊下去,正好能碰到种子袋。”魏莱说,“偷的人很熟悉库房结构。”
周明远脸色难看:“能上二楼的…没几个人。”
炮楼二楼,除了魏莱,只有周明远、小柱子偶尔上来。另外就是…秦特派员住过几天,但已经走了。
还有谁?
“查。”魏莱只说了一个字。
查起来不难。能自由出入炮楼的人有限:四个村长、张铁匠、陈伊伊、刘书礼(在押)、还有几个镇干部。
李铁柱和马三炮整天在荒甸子,没时间。王老根腿脚不便,上不了楼。赵满仓闷葫芦,不像会偷。张铁匠在铁匠铺忙。陈伊伊在医疗点。
只剩刘书礼。但他被押在开荒队的窝棚里,晚上有人看着,出不来。
还有…供销社新来的伙计,王小二。
王小二是刘书礼被抓后,县里新派来的会计,二十出头,看着挺机灵。他有供销社的钥匙,但炮楼的钥匙…
“王小二这几天,来过炮楼吗?”魏莱问周明远。
周明远回忆:“来过两次,一次是送县里的文件,一次是…说来借账本对账。”
“对账?什么时候?”
“前天下午。”
时间对得上。
魏莱没声张,让周明远继续清点其他物资,自己去了供销社。
王小二正在柜台后整理货架,看见魏莱,笑容满面:“魏镇长!需要点什么?”
“不买东西。”魏莱走到柜台前,看着他,“王小二,你前天来炮楼对账,待了多久?”
王小二眼神闪烁了一下:“也就…半个时辰吧。对完就走了。”
“对账需要上楼吗?”
“上楼?没有啊,就在一楼,跟周文书对的。”
“那你有没有看见,谁上过楼?”
“这个…”王小二挠头,“我没注意。好像…没人吧?”
魏莱盯着他。王小二的笑容越来越僵,额头开始冒汗。
“王小二,”魏莱缓缓说,“库房丢了一袋金皇后种子,五十斤。偷种子的人,是从二楼地板缝里吊下去的。你说,会是谁呢?”
王小二腿一软,差点跪下:“镇长…不是我…真不是我…”
“我没说是你。”魏莱语气平静,“但你是最后一个外人进炮楼的。你说你没看见谁上楼,那偷种子的人,要么是飞进去的,要么…”
他顿了顿:“就是你。”
“不是我!”王小二尖叫起来,“是…是有人让我干的!”
果然。
“谁?”
王小二嘴唇哆嗦,不敢说。
魏莱走近一步,压低声音:“王小二,偷盗公家物资,尤其是春播种子,是什么罪,你知道吗?刘书礼只是勾结外人,就劳动改造一年。你偷种子,耽误春播,饿死人算谁的?枪毙都够!”
最后三个字像锤子砸在王小二心上。他彻底崩溃,瘫坐在地上。
“是…是县里供销社的王主任…他让我…找机会拿一袋金皇后种子…说研究研究…给我五块大洋…”
县供销社王主任。魏莱记得这个人,五十多岁,笑眯眯的,上次来四水镇视察,对荒甸子的开垦很“感兴趣”。
“种子呢?”
“还在…在我床底下藏着…没敢动…”
魏莱让周明远带人去王小二住处,果然找到了那袋种子,封口都没开。
人赃并获。
但问题来了:怎么处理?
王主任是县里的干部,级别比魏莱高。直接捅上去,可能打草惊蛇,也可能被反咬一口。
魏莱想了想,有了主意。
他让周明远写了一封“情况说明”,详细记录种子丢失、查获过程,附上王小二的供词(画押),但隐去了王主任的名字,只说“有人指使”。
然后,他让王小二带着这封信和那袋种子,亲自去县供销社,交给王主任。
“你告诉他,”魏莱对王小二说,“种子还给他,信也给他。就说,魏镇长说了,春播要紧,这事到此为止。但如果再有下次,这封信的副本,就会送到县委书记桌上。”
这是警告,也是交易:我放过你这次,你以后别再伸手。
王小二战战兢兢地去了。两天后回来,说王主任收了信和种子,脸色很难看,但什么也没说,只让他“回去好好干活”。
种子风波暂时平息。
但魏莱知道,四水镇的“好东西”,已经开始引起外面的觊觎。金皇后种子、自制农具、甚至未来的粮食…都会成为目标。
他必须加快脚步,在更多人伸手之前,让四水镇强大到没人敢轻易动。
三月中旬,荒甸子上出现了第一片绿色。
不是野草,是金皇后苞米冒出的嫩芽。浅黄色的芽尖拱破黑土,在春风中微微颤抖,像新生儿睁开眼睛。
李铁柱蹲在地头,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土,看着那脆弱的生命,眼眶发红。
“活了…真活了…”他喃喃。
马三炮也赶过来,仔细检查芽苗的间距、深度。“镇长,你瞧,这苗出得齐!比咱们本地种强!”
魏莱蹲下身,捏起一撮土。湿润,松软,有蚯蚓钻过的痕迹。经过一个冬天的开荒、挖渠、翻耕,这片死地真的活过来了。
“肥料跟上了吗?”他问。
“跟上了!”李铁柱说,“按你说的,每亩上了五百斤沤肥(马粪拌黑土),又撒了五十斤草木灰。苗长得壮实!”
间作套种的熟地里,景象更喜人。苞米苗已经半尺高,行间的豆子也冒了头,绿茸茸的一片。王老根拄着拐棍在地里转,咧着没牙的嘴笑:“一辈子…没见过这么种地的…神了…”
春播顺利完成,六千五百亩地全部种下。接下来的任务是田间管理:除草、松土、追肥、防虫。
魏莱把开荒队改组为“生产队”,按地块划分小组,每个小组负责一片,定任务、定标准、定工分。完成好的,奖励公粮;完成差的,扣工分。
同时,他组织了一次“田间学校”——让马三炮这样的老把式,现场教年轻人怎么识别杂草、怎么判断缺肥、怎么防治常见虫害。
陈伊伊也没闲着。她带着几个妇女,采集艾草、苦参、烟叶,熬制土农药,用来防治蚜虫和地老虎。虽然效果不如化学农药,但聊胜于无。
四水镇的春天,忙碌而充满希望。
但魏莱的心一直悬着。
四月五日,清明。一场倒春寒袭来,气温骤降到零度以下,还下了霜。
魏莱半夜被冻醒,冲到窗前一看,外面白茫茫一片。他心里一沉——刚出土的幼苗,最怕霜冻。
天还没亮,他就把所有人都叫起来。
“点烟!熏烟防霜!”
这是老农的经验:在田间上风向点燃潮湿的柴草,产生浓烟,形成一层“烟幕”,能减缓地面热量散失,减轻霜冻危害。
但四水镇没有那么多柴草。魏莱急中生智:“烧麦秸!烧稻草!烧一切能烧的!快!”
李铁柱带着人,把各家各户储存的麦秸、稻草全部搬出来,堆在田埂上点燃。潮湿的柴草冒出滚滚浓烟,笼罩了整个荒甸子。
烟熏了一整夜。天亮时,霜化了,烟散了。人们冲进地里检查——
大部分幼苗挺过来了,只是叶尖有些发黄。但靠边缘的几百亩,还是冻死了一部分。
马三炮心疼得直跺脚:“完了…完了…这得补种…”
补种意味着延误农时,产量肯定会受影响。
魏莱蹲在冻死的苗前,脑子飞快转动。补种来不及了,而且种子也不够。有没有办法…让剩下的苗长得更快,弥补损失?
他想起了“叶面肥”。
2025年常见的农业技术,用稀释的尿素或磷酸二氢钾溶液喷施叶面,能快速补充养分,促进生长。现在没有化肥,但…
“陈医生!”他找到陈伊伊,“你那还有土霉素的残渣吗?或者…任何发酵过的东西?豆渣、烂菜叶都行!”
陈伊伊愣住:“有…有些做豆腐剩的豆渣,发酵了,很臭…”
“就要臭的!”魏莱说,“发酵物里有活性菌,能促进植物吸收养分。快,全部拿来,兑水,喷叶子!”
虽然不明白原理,但陈伊伊相信魏莱。她组织妇女,把所有的发酵豆渣、烂菜叶、甚至茅坑里的粪水(稀释后),装进喷壶,给受灾的苗喷了一遍。
味道很难闻,但两天后,奇迹出现了。
喷过“叶面肥”的苗,叶子变绿了,长势明显加快。虽然还是比没受灾的苗矮一截,但至少活了,而且在追赶上。
马三炮啧啧称奇:“神了…真神了…”
这场霜冻,让四水镇损失了大概五十亩的苗,但大部分保住了。更重要的是,魏莱的应急处理能力,再次赢得了信任。
春去夏来,雨水渐多。创业渠发挥了作用,荒甸子没有积水,苗子蹭蹭地长。到了五月初,金皇后苞米已经长到齐腰高,叶片肥厚,茎秆粗壮。间作套种的地里,苞米抽穗,豆子开花,一片郁郁葱葱。
路过四水镇的外乡人,都会停下来看,不敢相信这片曾经的“鬼甸子”,能长出这么好的庄稼。
消息慢慢传开。
五月底,县委书记来了。
不是微服私访,是正式视察,带着县农业科、供销社、武装部的一帮人,三辆马车,浩浩荡荡。
县委书记姓杨,四十多岁,参加过长征,左脸有一道刀疤,说话嗓门大。他一下车,就直奔荒甸子。
站在创业渠边,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绿色,杨书记沉默了足足一分钟。
“魏莱同志,”他转身,目光锐利,“这都是你搞的?”
“是全镇干部群众一起干的。”魏莱回答。
“金皇后苞米?间作套种?”杨书记显然做足了功课,“你从哪学的这些?”
“战场上认识的农业技术员,闲聊时学的。”魏莱再次用这个万能的借口。
杨书记没深究,蹲下身,掰下一片苞米叶子,仔细看叶脉、色泽。“长势不错。亩产多少?”
“如果后期不遇灾,”魏莱谨慎地说,“荒甸子亩产二百五十斤应该没问题。熟地间作套种,苞米一百八十斤,豆子五十斤,合计二百三十斤。”
周围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。县农业科的科长忍不住说:“魏镇长,你这估得太高了吧?咱们县最好的地,苞米亩产也就一百五十斤。”
“那就等着看秋收。”魏莱平静地说。
杨书记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土:“走,去看看你们炼的铁。”
张铁匠的高炉前,炉火正旺。杨书记拿起一把新打的镰刀,用手指试了试刀刃,点头:“钢口不错。谁打的?”
张铁匠独臂敬礼:“报告首长,我打的!”
杨书记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,眼神温和了些:“老兵?”
“是!四野的,打锦州丢的胳膊!”
“好样的。”杨书记拍拍他的肩膀,“没给部队丢人。”
视察完高炉,又去了医疗点。陈伊伊正在给一个孩子包扎伤口,动作娴熟。杨书记看了会儿,问:“你就是陈砚秋的女儿?”
陈伊伊手一抖,抬起头:“是…”
“你父亲的事,我知道一点。”杨书记声音低沉,“他是个好医生,可惜了。你继承他的手艺,很好。”
陈伊伊眼圈微红,点了点头。
最后,杨书记提出要去看看毒气箱。
砖窑里,二十八个铁皮箱整齐码放,周围有民兵持枪看守。杨书记看了箱体上的日文标注,脸色阴沉。
“小鬼子欠的债,还没还完啊。”他喃喃,转身对魏莱说,“处理得很好。秦特派员的报告我看了,你临机处置,避免了更大损失。有功。”
这是第一次有上级领导明确肯定。
视察结束后,在炮楼一楼开了个简短的会。
杨书记坐在主位,开门见山:“魏莱同志,四水镇这半年的变化,我都看到了。开荒、炼铁、治病、处理毒气…你干得不错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但有人反映,你的一些做法…太‘超前’,不符合当前政策。比如公审刘书礼,比如搞‘营养饼’,比如金皇后种子密植…你怎么解释?”
该来的还是来了。
魏莱站起身:“杨书记,我只解释一点:四水镇两千三百人,去年冬天之前,百分之八十吃不饱。按‘符合政策’的做法,就是等救济粮,等上面安排。但救济粮不够,等不来。我不想看着人饿死,所以只能想办法,自己找出路。”
“至于做法超前…”他顿了顿,“如果按老法子能吃饱,我绝不折腾。但老法子吃不饱,我就得试新法子。试错了,我担责任。试对了,大家能吃上饭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很朴素的逻辑,却让在场的人都沉默了。
杨书记手指敲着桌面,良久,说:“秦特派员的报告,建议对你进行背景核查。你怎么看?”
魏莱心里一紧,但面上不动声色:“我服从组织审查。但请组织在审查期间,不要停止四水镇的工作。春播刚过,夏管要紧,秋收更关键。如果因为我个人,耽误了全镇的生产,我担不起这个责任。”
这话说得有技巧:既表示服从,又暗示了四水镇工作的重要性。
杨书记盯着他看了几秒,忽然笑了:“好小子,将我的军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绿油油的田野:“背景核查,按程序走。但四水镇的工作,不能停。不仅不能停,还要加强。”
他转回身,对随行的人说:“回去后,以县委名义发个通知:四水镇作为‘农业生产创新试点’,给予政策支持。魏莱同志继续主持工作,县里各部门要配合。”
这是定调了。虽然背景核查还要继续,但至少,魏莱的位置暂时稳住了。
“另外,”杨书记看着魏莱,“秋收后,我要看到实实在在的产量数字。如果真能达到你说的亩产二百五十斤…四水镇的经验,要在全县推广。”
压力,也是机会。
“是!”魏莱立正。
送走杨书记一行,魏莱回到炮楼二楼,长出一口气。
第一关,算是过了。
但更大的考验,还在后面。
1949年的夏天,将是中国历史转折的夏天。而四水镇的这片绿色,能否在金秋时节,化为实实在在的粮食,化为度过饥荒的资本?
他不知道。
他只能拼命去干。
窗外,夕阳西下,给绿色的田野镀上一层金色。
远处,创业渠的水声潺潺,像这个新生小镇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