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9年农历正月初六,立春刚过,四水镇开了一次全镇动员大会。
地点在荒甸子新挖出的主干渠旁——这条渠被魏莱命名为“创业渠”,长三里,宽三米,深一米五,冻土融化后的雪水正顺着渠底缓缓流淌,流向更低洼的排水坑。
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渠岸上,风还冷,但阳光已经有了暖意。魏莱站在一个土台上,手里拿着一张纸——是周明远熬夜统计出来的数据。
“乡亲们!”他声音洪亮,“这个冬天,咱们干了三件大事!”
“第一,挖通了创业渠,两千亩荒甸子,能种了!”
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。很多人还不信那荒地真能长庄稼。
“第二,炼出了铁,打了新农具!”魏莱指向李铁柱手里的那把新铁锹——锃亮的铁头,光滑的木柄,“这样的锹,咱们有二十把!镐头十五把!镰刀十把!”
男人们眼睛亮了。好工具意味着省力,意味着能干更多活。
“第三,”魏莱顿了顿,“咱们挺过了冬天,没饿死人,没冻死人!”
这句话让很多人眼眶发热。往年冬天,总有几个体弱的老人熬不过去。今年,因为开荒队的工粮、陈伊伊的草药、魏莱的营养饼,全镇两千三百人,一个没少。
“但是!”魏莱提高声音,“好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!现在立春了,地要化冻了,咱们得干今年第一件、也是最大的一件事——春播!”
他展开手里的纸:“我让周文书统计了,全镇能用的熟地,四千五百亩。荒甸子新开的,两千亩。一共六千五百亩地!”
“种什么?怎么种?”魏莱看向马三炮,“马村长,你说说。”
马三炮被点名,有些紧张地走上土台:“按老规矩,苞米种三千亩,谷子一千五百亩,豆子一千亩,剩下五百亩种杂粮…”
“不够。”魏莱打断他,“老规矩是饿不死也吃不饱的规矩。今年,咱们得改改。”
人群安静下来。
“我的计划是:”魏莱拿出一根木炭,在地上画起来,“荒甸子的两千亩,全部种高产苞米——不是咱们本地的‘老来瘪’,是我托人从外地弄来的‘金皇后’种子!”
“金皇后?”马三炮愣住,“那是…美国种吧?听说产量高,但挑地,怕冷…”
“咱们的黑土地,肥力够。”魏莱说,“怕冷,就晚点种,等霜期过了。关键是要密植——以前一亩地两千株,咱们种三千株!”
下面炸开了锅。
“三千株?那不得挤死?”
“美国种?能行吗?”
“镇长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,种下去不长,一季就白费了!”
魏莱等议论声稍歇,继续说:“剩下的四千五百亩熟地,也要改。苞米、谷子套种豆子——苞米行间种豆,豆子固氮养地,还能收一季豆子。这叫‘间作套种’,一亩顶一亩半。”
这个概念对大多数农民来说太新了。就连马三炮这样的老把式,也只是听说过,没试过。
“镇长,”王老根颤巍巍地问,“这么种…万一不成,今年可就…”
“我知道风险。”魏莱看向他,“王大爷,您种了一辈子地,您说,按老法子种,一亩苞米能打多少?”
“好年景…一百五十斤顶天了。”
“那如果新法子成了,一亩能打二百五十斤,甚至三百斤呢?”
人群倒吸一口凉气。三百斤?那得是做梦。
“我打个保票。”魏莱一字一句,“新法子种的地,如果产量不如老法子,差多少,镇里补多少!从我的工资里扣,扣完为止!”
这话太重了。镇长拿自己的饭碗担保。
李铁柱第一个站出来:“镇长敢担保,我就敢种!太平村那八百亩熟地,我全按新法子来!”
马三炮咬咬牙:“红旗屯…也跟!”
王老根咳嗽着:“靠山屯地少…试试。”
赵满仓闷声:“芦苇荡村…听镇长的。”
四个村长表了态,底下的人也就没了反对的底气。毕竟,镇长拿身家性命赌了。
“好!”魏莱趁热打铁,“从明天起,四个村分片包干!李村长,你带太平村的人,负责荒甸子东头八百亩,全种金皇后苞米!马村长,红旗屯负责西头八百亩,也是金皇后!王大爷,靠山屯负责熟地间作套种!赵村长,芦苇荡村负责育苗和后期管护!”
“工具、种子、肥料,镇里统一调配!张铁匠继续打农具,有多少打多少!陈医生组织妇女,准备春播期间的伙食和饮水!”
“春播时间,一个月!从明天算起,到二月初六,六千五百亩地,必须全部种完!”
“能不能做到?”
“能!”李铁柱吼。
“能!”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。
声音汇聚成一股热流,在刚刚解冻的黑土地上回荡。
魏莱看着那一张张被希望点燃的脸,心里却沉甸甸的。
他知道,1949年的春天,将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“靠天吃饭”的春天。从今年秋天开始,全国性的饥荒就会显露苗头,一直持续到1952年。
四水镇必须在这一季,打下足够的粮食储备。否则,等饥荒真的到来,一切都晚了。
而“金皇后”苞米和间作套种,是他从2025年带来的、为数不多的能在这个时代实施的农业技术之一。
成败,在此一举。
春播开始的第三天,秦特派员接到了县里的紧急通知,要他立即回去汇报。
临走前,他找到魏莱。
两人站在炮楼二楼的窗前,看着外面忙碌的春播景象:荒甸子上,黑点般的人群在移动,铁锹翻起湿润的泥土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殖质的味道。
“魏镇长,”秦特派员开口,语气复杂,“你这一个冬天,把四水镇搞得很热闹。”
魏莱没接话,等他继续说。
“毒气箱的事,我写了详细报告。”秦特派员从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的副本,递给魏莱,“你看看。”
魏莱接过。报告很厚,十几页,详细记录了毒气发现、处理、刘三死亡、刘书礼内鬼、公审等全过程。客观,严谨,但字里行间透着对魏莱的疑虑。
尤其是最后一部分:“魏莱同志在处置过程中展现出超越其履历的知识储备(化学武器处理、简易防护装备制作、群众组织方法等)。其解释为‘战场经验’,但经查,其所在部队并无相关训练记录。建议对其背景进行进一步核查。”
“秦特派员,”魏莱放下报告,“你怀疑我是特务?”
“我没这么说。”秦特派员看着窗外,“但我必须对组织负责。你的表现…太突出了。突出得不正常。”
魏莱沉默片刻,忽然问:“秦特派员,你打过仗吗?”
“打过。四平战役,负过伤。”
“那你知道,战场上活下来的人,有时候会变得…不一样。”魏莱缓缓说,“不是因为他们想变,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变。不变,就得死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臂:“这颗弹片,离脊椎就差两厘米。我躺在地上等死的时候,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——怎么止血,怎么处理伤口,怎么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活下去。那不是学来的,是逼出来的。”
秦特派员盯着他的眼睛。那双眼睛里,有一种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有的沉静和沧桑。
“毒气的事也一样。”魏莱继续说,“我看到王二狗倒下,看到刘三烂掉,我知道,如果我不做点什么,会有更多人死。我没学过怎么处理毒气,但我学过怎么在绝境里找生路。碱水清洗、高温焚烧、自制防护…这些不是高科技,是常识加上拼命。”
“常识?”秦特派员皱眉,“芥子气要用碱水清洗,这是常识?”
“对化学兵来说,是。”魏莱面不改色,“我有个战友,是国军投诚过来的,以前在化学部队干过。他教过我一点。”
这当然是编的,但死无对证。
秦特派员没再追问这个,转而说:“你的公审,很有意思。群众评议,戴罪劳动…谁教你的?”
“没人教。”魏莱说,“我就觉得,犯错的人,光关着没用,得让他知道自己错在哪,得让他用劳动赎罪。这不对吗?”
“对。”秦特派员点头,“但太…温和了。现在是非常时期,对敌人要狠。”
“刘书礼是敌人吗?”魏莱反问,“他贪财,糊涂,被人利用。但你说他是敌人,要枪毙他吗?”
秦特派员语塞。
“秦特派员,”魏莱正色道,“我知道你职责所在,要查清楚。你尽管查。但我只有一个请求:别因为查我,耽误了四水镇的事。春播不能停,毒气箱不能不管,两千多人要吃饭。”
秦特派员看了他很久,终于叹了口气。
“报告我已经交了。上面怎么决定,我说了不算。”他说,“但我可以告诉你,你的做法,有人欣赏,也有人警惕。好自为之。”
他收拾东西离开。走到门口,又回头:“毒气箱的处理方案,上面批了。开春后,防化部队会来,统一运走销毁。在这之前,你看好了。”
“是。”魏莱点头。
秦特派员走了。魏莱站在窗前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土路尽头。
背景核查。这四个字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。
他知道,以1949年的审查力度,如果真要深挖,他的“战场经历”经不起推敲。他没有战友能证明那些“常识”的来源,没有档案能佐证他的“特殊培训”。
唯一的办法,是让四水镇变得足够重要,重要到没人敢轻易动他。
而让四水镇重要的唯一途径,就是今年的粮食产量。
他必须成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