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的是两个人,一个四十多岁,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戴眼镜,姓胡,是县卫生科的副科长。另一个三十出头,穿着军装,没戴领章,姓秦,自称是“军区特派员”。
两人被安排在炮楼一楼的会议室(其实就是那间最大的屋子),周明远倒了热水。胡科长端着搪瓷缸,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。秦特派员则坐得笔直,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房间。
“魏莱同志,”胡科长先开口,“县里接到报告,说你们镇发现了日军遗留化学武器,还死了三个人?这么大的事,为什么不第一时间上报?”
魏莱心里冷笑。他报过,但县里回复“待处理”。现在出事了,倒来问责了。
“报告了。”他平静地说,“11月20日报的,县里回复‘已知悉,待上级派员’。今天是11月25日,胡科长,您就是‘上级派员’?”
胡科长被噎了一下,推了推眼镜:“这个…流程总是要走的嘛。现在说说具体情况。”
魏莱把发现毒气、处理过程、刘三偷窃死亡等事,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,隐去了关老猎户和自制防护装备的细节。
胡科长听完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:“胡闹!太胡闹了!毒气是能随便碰的吗?还自己烧?万一爆炸怎么办?造成更大污染怎么办?”
“那胡科长的意思是?”魏莱问。
“等专业队伍!县里已经向省里申请了,防化部队很快就会来!”胡科长敲着桌子,“在这之前,你们什么也不要做!尤其是不能再进芦苇荡!”
魏莱沉默。等专业队伍?等多久?一个月?两个月?春天来了怎么办?买家再来怎么办?
一直没说话的秦特派员忽然开口:“魏镇长,你以前在哪个部队?”
魏莱看向他:“三野,独立团。”
“团长?”
“是。”
“怪不得。”秦特派员点点头,“战场上见过毒气?”
“见过一次。”魏莱说,“鬼子用过催泪弹,但没遇到过糜烂性的。”
“那你怎么知道处理办法?还知道要碱水清洗、高温焚烧?”
问题很尖锐。魏莱早有准备:“战后培训过。军医讲过化学武器的基本防护和处理原则。”
“哪个军医?叫什么名字?”
“牺牲了。”魏莱面不改色,“淮海战役。”
秦特派员盯着他看了几秒,没再追问,转而说:“死者刘三,是什么背景?他怎么会知道毒气箱的位置?”
“镇上的二流子,偷鸡摸狗。”魏莱说,“可能是挖荒甸子时看到了我们搬运,起了贪念。”
“买家呢?有什么线索?”
“南边口音,蒙面,跑了。正在查。”
秦特派员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荒凉的街道:“魏镇长,这件事可能不简单。日军遗留化学武器,一直是敏感问题。现在有人打它的主意…动机值得深究。”
他转回身:“从今天起,这件事由我直接负责。你们镇配合调查,但所有行动必须经过我批准。尤其是芦苇荡,严禁任何人进入,直到防化部队到来。”
魏莱心里一沉。这意味着,他不能再去挖剩下的毒气箱,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埋在土里,随时可能泄漏或被盗。
“秦特派员,”他试图争取,“芦苇荡地形复杂,春天化冻后可能造成污染扩散。我的建议是,趁现在冻着,先组织小规模勘察,至少摸清大概埋藏点…”
“我说了,等专业队伍。”秦特派员语气不容置疑,“魏镇长,你是军人出身,应该知道什么叫服从命令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魏莱只能点头:“是。”
胡科长和秦特派员在镇上住下了,住在供销社旁边的客栈。魏莱让周明远安排好食宿,自己回到炮楼二楼,心情沉重。
小柱子愤愤不平:“镇长,他们啥也不干,就指手画脚!等他们说的专业队伍,黄花菜都凉了!”
周明远抽着旱烟,幽幽地说:“那个秦特派员…不简单。他问你的那些问题,不像一般的调查。”
魏莱也有同感。秦特派员对他军旅经历的追问,对处理毒气细节的质疑,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审慎。
他在怀疑什么?怀疑魏莱的身份?还是怀疑…他跟毒气买家有牵连?
正说着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陈伊伊回来了,风尘仆仆,脸上带着疲惫,但眼睛里有光。
“镇长!”她进门就说,“我联系上赵卫国了!”
陈伊伊和小柱子去了沈阳,过程比她想象的顺利。
东北科学院第三研究所的门卫起初不让进,陈伊伊拿出父亲的手术刀和魏莱写的介绍信,说四水镇有化学武器伤员急需救治。门卫通报后,一个年轻的研究员亲自出来接他们——正是赵卫国。
赵卫国二十四岁,戴眼镜,文质彬彬,但一听说家乡出了毒气事故,立刻变了脸色。
“芥子气?”他声音发紧,“还有伤员?”
“是。”陈伊伊把王二狗的情况详细说了。
赵卫国在实验室里踱步:“芥子气没有特效解毒剂,感染的话…需要抗生素。但盘尼西林管制很严,研究所也没有多少库存。”
“土霉素呢?”陈伊伊想起魏莱提过的名字。
赵卫国惊讶地看着她:“你知道土霉素?那是美国刚发现的新药,国内还没有。”
陈伊伊心一沉。
“但是,”赵卫国话锋一转,“我们实验室正在做土霉素的仿制研究。从土壤里分离菌种,培养发酵…已经有一点初步成果了。”
他打开冷藏柜,取出几个小玻璃瓶,里面是黄色的粉末:“这是粗提物,纯度不高,但应该有一定抗菌效果。还没做过人体试验,风险很大…”
“给我。”陈伊伊毫不犹豫,“再大的风险,也比等死强。”
赵卫国看着她坚定的眼神,终于点头:“好。我教你使用方法:口服,每天三次,每次0.1克,用温水送服。外用,用蒸馏水溶解成悬浊液,清洗伤口。注意观察,如果有严重过敏反应,立刻停用。”
他给了陈伊伊五小瓶土霉素粗提物,还有详细的笔记。
“另外,”赵卫国压低声音,“毒气的事…不要声张。最近有些不明身份的人在打听日军遗留化学武器,你们要小心。”
陈伊伊心里一紧:“什么人?”
“不清楚。但可能是…”赵卫国没说完,只是摇头,“总之,千万小心。我会向上面反映情况,争取派专业队伍去处理。”
带着药,陈伊伊和小柱子连夜赶回四水镇。
听完陈伊伊的讲述,魏莱看着那几瓶黄色的粉末,心情复杂。
土霉素,这个在2025年已经几乎被淘汰的抗生素,在1948年却是救命的希望。而赵卫国的警告,印证了他的猜测——确实有人在打毒气的主意,而且触角伸得很远。
“先救人。”魏莱说。
陈伊伊立刻去了医疗点。王二狗已经昏迷,伤口化脓更严重了。她按照赵卫国教的方法,小心地给他口服和外用土霉素。
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。
第一天,王二狗依然高烧,但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。
第二天,体温开始下降,伤口红肿有所消退。
第三天,他醒了过来,虽然虚弱,但眼神清明了。
“陈…陈医生…”他嘶哑地说,“我…我还活着?”
陈伊伊眼眶一红:“活着。你会好起来的。”
土霉素起了作用。虽然只是粗提物,纯度低,副作用大(王二狗出现了恶心、腹泻),但确实控制住了感染。
这个消息在镇上悄悄传开。越来越多的人来找陈伊伊看病——感冒发烧的、伤口感染的、拉肚子的。土霉素数量有限,她只能用在最重的病人身上,其他的还是用草药。
但至少,有了一条新的生路。
而魏莱这边,则陷入了僵局。
秦特派员严禁任何进入芦苇荡的行动,整天在镇上转悠,找不同的人谈话:周明远、李铁柱、马三炮、王老根、赵满仓…连张铁匠和陈伊伊都被叫去问过话。
他在查什么?魏莱不确定,但能感觉到,调查的重点似乎不只是毒气,还有…四水镇本身。
与此同时,开荒工作继续推进。主干渠挖通了,荒甸子的积水开始排出,冻土在阳光下慢慢消融。李铁柱带着人开始翻地,马三炮指导着选种——选了本地最耐寒的“老来瘪”苞米,还有从外地换来的“小金黄”谷子。
但人心开始浮动。
秦特派员的到来,让很多人觉得“上面重视了”,等着“上面解决问题”。开荒的劲头不如以前,有人开始偷懒,觉得“反正有国家管”。
魏莱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他知道,依赖心理一旦形成,再想扭转就难了。
他必须做点什么,重新凝聚人心。
机会来了。
十二月初,张铁匠的高炉,经过几次试验和改进,终于炼出了第一炉真正的、可用的铁。
不是之前烧化毒气箱的那种半吊子,而是正经用铁矿石(从西山找到的贫铁矿,品位低但能用)炼出来的生铁。
出铁那天,魏莱把镇上能来的人都叫来了。
高炉前,围了上百人。张铁匠独臂握着长铁钎,撬开出铁口。炽热的铁水奔流而出,像一条金色的火龙,冲进砂模里,火光映红了每一张仰望的脸。
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气息和硫磺的味道,但没人后退。所有人都看着那流淌的铁水,眼睛里倒映着火光。
铁水冷却后,变成了粗糙的铁锭。张铁匠用大锤敲击,声音清脆。
“成了!”他嘶哑地喊,“镇长!成了!”
魏莱走上前,拿起一块还温热的铁锭。粗糙,沉重,但这是四水镇自己炼出来的第一块铁。
“乡亲们!”他转身面对人群,“看见了吗?这是咱们自己的铁!用咱们山里的石头炼出来的!它还不够好,杂质多,脆。但它是开始!”
他举起铁锭:“有了铁,我们能打更多的犁、耙、锹、镐!能开更多的荒,种更多的地!能修水渠,能盖房子!能让我们不再靠天吃饭,不再等人救济!”
人群安静地听着。
“毒气,可怕吗?可怕!但我们处理了!刘三死了,但我们的人救活了!困难,多吗?多!但我们还在往前走!”
魏莱的声音在寒风中传得很远:“我知道,有人觉得,等上面来解决,更安全,更省事。但我告诉你们:等,是等不来好日子的!好日子,是干出来的!是像张师傅这样,一只手也能炼出铁,干出来的!是像陈医生这样,千里迢迢找药救人,干出来的!是像李村长、马村长、王大爷、赵村长,带着大家一锹一镐挖渠开荒,干出来的!”
他顿了顿,看着那一张张被火光映红的脸:“四水镇,是我们的家。这个家能不能好,不靠别人,靠我们自己!毒气,我们挖出来处理掉!地,我们开出来种上粮!铁,我们炼出来打成工具!总有一天,我要让所有人提起四水镇,不是摇头说‘那地方穷,那地方险’,而是竖起大拇指说:‘那地方的人,有种!’”
沉默。
然后,李铁柱第一个吼出来:“干他娘的!”
接着是马三炮:“干!”
王老根咳嗽着:“干…”
赵满仓闷声:“干。”
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越来越多的人举起手,喊起来:
“干!”
“干!”
“干!”
声音汇聚在一起,冲破冬日的阴霾,在荒甸子上空回荡。
秦特派员站在人群外围,远远看着魏莱的背影,眼神复杂。
胡科长小声说:“这个魏莱…很会鼓动群众啊。”
秦特派员没说话,只是在本子上记了一笔。
那天晚上,魏莱在炮楼里写工作日志。周明远敲门进来,手里拿着一封信。
“镇长,赵卫国来信了。”
魏莱接过信。赵卫国在信里说,他已经向上级反映了四水镇毒气情况,但“处理优先级不高”,估计要等到开春。他建议魏莱“暂时不要有大动作,等待上级安排”。
信的最后,有一行用铅笔写的、几乎看不清的小字:
“近日有可疑人员在所外徘徊,打听吉林地区日军遗留物资。疑似国民党特务,目标可能是化学武器。万望警惕,保护好已发现物资。”
国民党特务。
魏莱放下信,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。
买家、特务、秦特派员的调查、毒气箱、开荒、炼铁、治病救人…
千头万绪,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。
而他,必须在这张网中,找到四水镇的出路。
冬天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