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荒的第五天，出了事。
那是1948年11月18日，农历十月十八，霜降已过，小雪未至。荒甸子的早晨冻得人骨头缝都疼，地面结着薄薄的冰壳，铁锹刨下去，冰渣混着黑土飞溅。
魏莱这几天一直泡在工地上。左臂虽然使不上劲，但他能用右手帮忙拉测绳、画白灰线，教几个识字的年轻人记录挖渠的深度和土方量。晚上就睡在临时搭的窝棚里，和工人们一样吃苞米面糊糊。
进度比预想的快。三天时间，一条三米宽、一米深的主干渠已经挖出五百多米，像一道黑色的伤口，切开荒甸子板结的表皮。按照这个速度，再有一个月，整个荒甸子的排水系统就能初见雏形。
但魏莱总觉得哪里不对。
太顺利了。想象中的阻力和意外都没有出现。工人们虽然累，但伙食有保障，干劲十足。李铁柱成了实际上的工地总指挥，吆喝起来嗓门震天，连最难管的老油子都服他。四个村的人混在一起干活，开始还有摩擦，几天下来，互相递个水、搭把手，倒也渐渐熟了。
可魏莱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。
第三天夜里，他又去了趟陈伊伊的医疗点。帐篷里点着马灯，陈伊伊正在整理草药，把晒干的柴胡、葛根、艾草分门别类装进粗瓷罐。
“魏镇长？”她抬头，有些意外。
“来看看。”魏莱说，目光落在她手边一个打开的布包上——里面是几把形状各异的金属器具，有镊子、剪刀、还有…一把细长的手术刀，刀柄是木质的，刀身闪着寒光。
陈伊伊注意到他的视线，下意识想把布包合上，又停住了。
“是我父亲的。”她轻声说，“从日本带回来的。他说…好医生要有好工具。”
魏莱拿起那把手术刀。很轻，刀身薄如蝉翼，刀尖锐利得仿佛能划破空气。刀柄上刻着一个极小的“陈”字。
“你父亲…教过你怎么用？”
陈伊伊点头：“教过一点。但真正用…只用过一次。”
“什么时候？”
她沉默了很久，久到魏莱以为她不会回答。
“去年冬天。”她说，“红旗屯有个产妇难产，接生婆没辙了，我拿着这把刀去…剖腹取子。”
魏莱心里一震。1948年的乡村，剖腹产手术？没有无菌环境，没有麻醉，没有输血条件…
“孩子活了。”陈伊伊继续说，声音很平静，但手指在微微颤抖，“是个男孩。产妇…大出血，没救过来。我用了父亲留下的止血粉，止不住。”
帐篷里只有马灯燃烧的噼啪声。
“那之后，”陈伊伊抬起头，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，“我就发誓，一定要学会真正的医术。不能再看着人死在我面前。”
魏莱把手术刀放回布包，轻轻推到她面前。
“你会成为好医生的。”他说，“我保证。”
那晚离开时，魏莱心里那种不安更强烈了。陈伊伊眼中的决绝，让他想起战场上那些明知必死还往前冲的年轻战士。这种决绝很美，但也…太容易破碎。
第四天下午，出了个小意外。
靠山屯的一个年轻人在挖渠时，铁锹碰到硬物，刨出来一看，是个锈蚀的铁罐，罐口封着蜡，罐身上有模糊的日文。
“镇长！挖到宝贝了！”年轻人兴奋地喊。
魏莱正在不远处测量，闻声赶过去。一看见那罐子，心脏就沉到了谷底。
罐子的形状、封口方式、还有那种特殊的锈蚀痕迹…他太熟悉了。2025年，他在日本遗留化学武器处理展览上看过一模一样的标本——日军91式芥子气弹，小型携带款。
“别碰！”魏莱大吼。
但已经晚了。年轻人好奇地摇了摇罐子，封蜡年久老化，裂开一道缝。一股淡淡的、甜杏仁的气味飘了出来。
年轻人吸了一口，几秒钟后，他开始咳嗽，眼睛发红，手背接触到罐体表面的皮肤，迅速起了红斑。
“退后！所有人退后！”魏莱一边吼，一边冲过去，用袖子捂住口鼻，一把拽开年轻人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李铁柱跑过来。
“有毒！这罐子里是毒气！”魏莱急促地说，“快，让所有人往上风向撤！至少退一百步！”
人群骚动起来。有人不信邪，还想凑近看，被李铁柱一巴掌扇开：“镇长的话没听见？撤！”
魏莱扶着那个年轻人——他叫王二狗，十九岁，靠山屯猎户的儿子——快速离开罐子。王二狗已经站不稳了，咳嗽越来越剧烈，手背上的红斑开始起水疱。
“陈医生！陈医生！”魏莱大喊。
陈伊伊从医疗点跑出来，看见王二狗的状况，脸色瞬间白了。
“是…是那个…”她嘴唇哆嗦。
“先处理！”魏莱打断她，“有碱水吗？肥皂水也行！”
“有！烧了草木灰水！”
两人把王二狗扶进帐篷。陈伊伊迅速打来一盆温热的草木灰水（弱碱性），用布沾湿，轻轻擦拭王二狗接触过罐子的手背和脸颊。
“衣服脱了！可能沾到蒸汽！”魏莱说。
王二狗已经意识模糊，陈伊伊顾不上害羞，帮他脱掉外衣，果然，胸口也有几处红斑。
整个处理过程中，魏莱发现陈伊伊的手很稳。尽管脸色苍白，额头冒汗，但她擦拭的动作轻柔而准确，避开已经起泡的皮肤，清理周围可能的污染。
“下一步该怎么做？”她抬头问魏莱，眼睛里是全然的信任。
魏莱脑子里飞快回忆：芥子气，糜烂性毒剂，无特效解毒剂。处理原则是：迅速清除污染，防止感染，支持治疗…
“用干净的布包扎，不要弄破水疱。”他说，“观察呼吸，如果出现呼吸困难，可能要…切开气管。”
陈伊伊手一顿：“我…没做过。”
“我教你。”魏莱说，“但希望用不上。”
帐篷外，李铁柱已经把人群疏散到上风向一百米外。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地看着这边。有人低声议论：“真是毒气？”“小鬼子太毒了！”“二狗子还能活吗？”
魏莱走出帐篷，面对黑压压的人群。
“大家都看到了。”他声音不大，但每个字都砸进人心里，“荒甸子地下，埋着鬼子留下的毒气罐。这不是第一个，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”
人群一片死寂。
“现在，我命令：以那个罐子为中心，半径五十步，划为禁区！插上红旗，任何人不得靠近！”魏莱扫视众人，“李村长！”
“在！”
“你带十个可靠的人，守住禁区外围。没有我的命令，一只鸟都不许飞进去！”
“是！”
“其他人，”魏莱提高声音，“继续干活！但记住三点：第一，挖到任何铁器、罐子、可疑的东西，马上报告，不准碰！第二，每天上工前，用肥皂洗手洗脸（没有肥皂就用草木灰水）。第三，有任何皮肤发红、咳嗽、眼睛不舒服，马上去医疗点！”
有人小声问：“镇长…这活还干吗？太危险了…”
“干！”魏莱斩钉截铁，“就因为危险，才更要干！把这些毒瘤挖出来，处理掉，这片地才能真正干净！否则，我们的子孙后代，还要活在毒气的阴影下！”
他顿了顿，放缓语气：“我知道大家怕。我也怕。但怕没用。我们只有两条路：要么被吓跑，继续穷，继续饿，不知道哪天又挖到毒气，死得不明不白。要么，咬牙把这些脏东西清干净，给咱们，给后代，挣一片能安心种地、安心活命的土地！”
人群沉默。寒风吹过荒甸子，卷起枯草和尘土。
李铁柱第一个站出来：“镇长说得对！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！干他娘的！”
接着是马三炮：“咱们红旗屯…干！”
王老根咳嗽着：“靠山屯…跟着镇长。”
赵满仓闷声闷气：“芦苇荡村，不怂。”
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里的铁锹、镐头。
魏莱看着那一张张粗糙的、被寒风冻红的脸，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。
“好！”他深吸一口气，“现在，继续挖渠！技术员，重新规划路线，绕过禁区！”
人群散开，重新回到工作岗位。但气氛已经不同了。没有了之前的轻松，多了份沉甸甸的警惕和决心。
魏莱回到帐篷。陈伊伊已经给王二狗包扎好，正在喂他喝温水。
“怎么样？”魏莱问。
“呼吸还算平稳。”陈伊伊说，“但手背的水疱在变大…会不会破？”
“尽量避免。”魏莱说，“破了容易感染。你有消炎的药吗？”
陈伊伊摇头：“只有艾草灰，止血消炎，但不知道对毒气烧伤管不管用。”
“试试。”魏莱说，“总比没有强。”
他蹲下身，检查王二狗的瞳孔。还好，没有缩小（神经性毒剂的特征）。芥子气主要是糜烂作用，只要不大量吸入，及时处理，死亡率不高。
但前提是，医疗条件跟得上。
“陈医生，”魏莱忽然说，“如果…我是说如果，我们需要处理更多这样的伤员，你这里…能撑多久？”
陈伊伊看着所剩无几的草药和布条，咬紧嘴唇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诚实地说，“但我会想办法。”
魏莱点点头，没再多说。他走出帐篷，看向远处那片刚划出的禁区。
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
这只是开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