省委常委会议室的门,厚重得能隔绝一切声音。
红木长桌光可鉴人,倒映着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,也倒映着围坐一圈的,决定着全省命运的一张张面孔。
林锋坐在最末尾的加座上,背挺得笔直。他今天只是列席,没有桌牌,没有专用的茶杯,只是一个被允许旁听的符号。
所有人都清楚,今天会议的第三个议题,真正的核心,就是他,以及他身后的“青北模式”。
省委书记杜长河轻咳一声,会议室里最后一丝细微的交谈声也消失了。
“下面,我们讨论一下关于在全省范围内推广‘青北模式’的议题。”杜长河的开场白很平淡,“前段时间,省委政研室和部分地市,都提交了相关的调研报告。建国同志,你先说说吧。”
常务副省长许建国,一个年近六十,保养得极好的男人,慢条斯理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。他拿起身前的一份文件,没有看,而是将它轻轻往前推了推。
“书记,同志们,关于‘青北模式’,我谈几点不成熟的看法。”他的语速很慢,带着一种老资格干部特有的从容。
“首先,我个人非常欣赏林锋同志的魄力和能力。青北县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,取得如此瞩目的成绩,林锋同志功不可没。这一点,我们必须充分肯定。”
他先是戴了一顶高帽,会议室里的气氛却因此更加凝重。所有人都知道,真正的戏肉要来了。
“但是,”许建国话锋一转,拿起桌上的那份报告,“一份成绩单,并不能代表一切。我们搞工作,尤其是推广经验,必须审慎,必须客观。”
“省委政研室的这份报告,同志们都看过了。报告很详实,也很客观。它指出了一个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,那就是东林县的失败。”
他的视线,若有若无地扫过林锋。
“东林县,学习青北模式一年,决心很大,口号很响。结果呢?不但经济没有起色,反而引发了群众上访的群体性事件!这说明了什么?”
许建国加重了音量,伸出一根手指。
“这说明,‘青北模式’,可能并不具备我们想象中的普适性!青北能成功,是因为它有一个能力超强的林锋。但我们省,能有几个林锋?我们不能把全省改革的希望,寄托在某一个‘能人’身上,这不符合我们的组织原则!”
“我建议,暂停在全省范围内推广‘青北模式’的提法。改革,要稳扎稳打,不能搞大跃进,更不能头脑发热。这是我的意见。”
许建国说完,靠回了椅背,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。
会议室里鸦雀无声。
这是一记重拳。他没有攻击林锋本人,而是从组织原则、从推广的可行性上,直接釜底抽薪,否定了“青北模式”的价值。
林锋一动不动地坐着。他能感觉到,几道复杂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。有同情的,有幸灾乐祸的,有观望的。
他放在膝盖上的手,慢慢收紧。
“林锋同志,你有什么想法?”杜长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。
林锋站起身,没有先看杜长河,而是直视着许建国。
“许省长,我不同意您的看法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,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。
许建国挑了挑眉毛,似乎有些意外这个年轻人敢当面顶撞他。
林锋从公文包里,同样拿出了两样东西。一份是他连夜写好的调查报告,另一个,是一个破旧的,边角已经卷起的硬壳笔记本。
他将那份报告,递交给工作人员,然后拿着那个笔记本,走到了长桌的中央。
“许省长,各位领导。我去过东林县,这份是我关于东林县的调查报告。”
“但我想,报告上的文字,可能不如一些真实的东西,更有说服力。”
他将那个硬壳笔记本,轻轻放在了光洁的红木桌面上。那个笔记本,和这间会议室里的一切,都显得格格不入。
“这是东林县宏发机械厂老板王建国的日记。记录了他回乡投资三个月的所有遭遇。”
林锋没有翻开笔记本,他的记忆力足以让他复述一切。
“王建国先生,被东林县‘学习青北’的宣传吸引,投资五百万回乡建厂。结果,项目审批被八个部门来回踢皮球。消防检查,不送两条烟就过不了。环保约谈,负责人暗示他厂房选址的风水不好,需要‘破破财’。”
“最关键的是,他的项目被县发改委一个科长,以‘材料需要完善’为由,足足卡了三个月。期间,这位科长反复约他喝茶,暗示他需要一笔五万元的‘加速费’。”
林锋顿了顿,视线扫过全场。
“各位领导,我这里还有一段录音,是王建国先生在万般无奈之下,录下的他和那位科长的对话。我是否可以播放其中十秒钟?”
杜长河看了许建国一眼,许建国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。
“可以。”杜长河点头。
林锋拿出手机,按下了播放键。
一段经过处理,但依然能听出谄媚和贪婪的对话,在会议室里响起。
“……小王啊,不是我不帮你,实在是规矩太多啊。你这个项目,要想快,就得走点特殊通道……五万块,我帮你一个月内搞定,怎么样?这已经是看在老乡面子上的友情价了……”
录音停止。
会议室里,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。
林锋收起手机,声音陡然提高。
“许省长!各位领导!”
“东林县,根本就没有学青北!他们学的,是形式主义!是表面文章!是欺上瞒下!”
“青北模式的核心是什么?是触动利益!是向固有的顽疾开刀!是坚决的反腐败,是彻底的优化营商环境,是打破论资排辈提拔真正能干事的年轻干部!”
他往前走了一步,逼视着许建国。
“请问许省长,东林县敢吗?他们一边贴着‘学习青北’的标语,一边干着吃拿卡要的勾当!让企业主为了一个公章,送五万块的‘加速费’!这是在优化营商环境吗?不!这是敲诈勒索!”
“东林县的失败,不是‘青北模式’的失败!恰恰相反,是那些只学皮毛、不肯动真格的形式主义的彻底失败!”
“如果我们因为东林县这种‘伪学生’的失败,就否定一个被实践证明是成功的改革模式,那我们伤害的,将是全省所有真心想要改革、想要发展的干部和群众的心!”
林锋的声音,在巨大的会议室里回荡。
掷地有声。
许建国攥着茶杯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林锋的证据太硬了,逻辑太清晰了。他准备的所有说辞,在那个破旧的笔记本和那段刺耳的录音面前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良久,省委书记杜长河缓缓开口。
“我看,林锋同志说得有道理。”
他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许建国。
“一个模式好不好,关键看执行。经是好经,不能让歪嘴和尚给念歪了。”
他做出决定。
“这样吧。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,牵头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,立即进驻东林县,彻查其中存在的问题,尤其是干部作风和腐败问题,一查到底,绝不姑息!”
“至于‘青北模式’的推广,可以暂时放缓,但不是否定。等东林县的问题调查清楚了,我们再议。我们不能因为出了一个坏典型,就因噎废食。”
一锤定音。
散会后,林锋走在长长的走廊里,他知道,自己又赢了一阵。但也把许建国,得罪得更彻底了。
许建国阴沉着脸,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。
他反锁上门,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,直接拨了出去。
电话接通,他几乎是压着火气低吼。
“老葛!你是怎么搞的?一个王建国,你都摆不平!让他把证据捅到了省委常委会上!我的脸,都让你给丢尽了!”
电话那头,传来东林县委书记老葛唯唯诺诺的声音。
“许省长,我……我没想到林锋会来这么一手啊,他太精了……”
“废物!”
许建国猛地挂断了电话,将话筒重重地砸在机座上。
他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林锋的身影上了一辆黑色的奥迪,渐行渐远。
他眼神里透出一丝阴冷。
东林县这步棋,是走废了。
他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战斗力。
不过,没关系。
许建国拿起桌上一份关于青北县的文件,翻开了其中一页。
第一步没成功,还有第二步。
从外部无法攻破,那就让它从内部,自己烂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