评估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。
专家组在马家坝待了整整三天，挨家挨户测量登记，每一块地、每一间房都拍照存档。苏清月的镜头全程跟拍,村民们从一开始的怀疑观望,到后来主动配合,甚至有老人拉着专家的手说：这辈子头一回见政府这么办事的。
第四天下午,评估报告初稿出来了。
林锋在县政府会议室里接过那份厚厚的文件,翻到最后一页的结论部分,瞳孔微微收缩。
耕地合理补偿价格:每亩四万八千元。
宅基地合理补偿价格:每平米一千三百元。
而此前刘明堂主导制定的标准,耕地三万二,宅基地八百。
差了整整五成。
这个数据,能站得住脚吗?林锋抬起头,看着评估组的负责人。
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专家,戴着厚厚的眼镜,说话慢条斯理:林县长放心,我们参考了周边三个县近两年的所有征地案例,结合马家坝的地理位置、土壤质量、未来规划价值,这个价格是最保守的估算。要我说,实际价值可能还要高一点。
林锋点点头,把报告收好。
他没有立刻公布结果,而是先给周国良打了个电话。
国良书记,资金流水那边,查得怎么样了?
电话那头传来周国良压低的声音:查清楚了。刘志强的汇通投资,在过去一年里,分十三次向胡三的个人账户转账,总额两百六十万。每次转账后的三到五天内,胡三都会取出等额现金。这些现金的去向,银行查不到,但有一个细节很可疑。
什么细节?
每次胡三取完钱,刘明堂的老婆,都会在同一时间段,去不同的银行存入大额现金。金额虽然不完全对得上,但时间上的巧合,已经不能用偶然来解释了。
林锋握着手机的手微微用力。
这就是证据链的最后一环。
刘明堂压低补偿标准→刘志强注资胡三拿地→工程项目输送利益→资金回流刘家。
一个完整的利益输送闭环。
国良书记,这些材料能给我吗?
我已经让人整理好了,明天一早送到你办公室。小林,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?
林锋沉默了几秒钟。
我要去见罗县长,然后直接联系市纪委。
市纪委?周国良的语气里有些意外,你不先跟罗建平商量商量?
来不及了。林锋说,刘明堂现在肯定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。马家坝的评估结果一出来,他就会想办法转移证据。我必须抢在他前面动手。
周国良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:你这小子,胆子是真大。行,我支持你。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,到了市纪委那里,一定要把所有证据都摆出来,别留半点破绽。沈严那个人,虽然刚正,但也最讲程序。你要是拿不出铁证,他不会轻易立案的。
我明白。
挂了电话,林锋坐在办公室里发了会儿呆。
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,县城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。他想起第一次来青北县的时候,罗建平跟他说的那句话:小林,基层工作不容易,你要做好心理准备。
当时他觉得自己准备好了。
现在才发现,有些事情,永远准备不好。
第二天一早,陈明抱着一个牛皮纸袋冲进办公室。
林县长,东西到了!
林锋打开纸袋,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银行流水记录,还有几张照片。照片上是刘明堂的老婆,在银行柜台前办理业务,时间、地点、金额都标注得清清楚楚。
他把这些材料和评估报告装在一起,直接去了罗建平的办公室。
罗建平正在批文件,看见林锋进来,放下笔:评估结果出来了?
出来了。林锋把报告递过去,您看看。
罗建平接过报告,翻到结论那一页,脸色瞬间变得铁青。
四万八?他抬起头,声音有些发抖,我们原来定的是三万二,差了这么多?
是的。林锋说,而且这还是保守估算。
罗建平把报告重重地拍在桌上,胸口剧烈起伏。
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好几圈,最后停在窗前,背对着林锋说:小林,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
意味着有人在这个项目上,吃了老百姓至少几百万的补偿款。林锋的语气很平静。
罗建平转过身,盯着他:你有证据吗?
林锋没说话,把那沓银行流水记录放在桌上。
罗建平拿起来,一页一页地翻看。他的手在发抖,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看完最后一页,他把材料放下,闭上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你打算怎么办?
我想直接联系市纪委。林锋说,这件事已经不是县里能处理的了。
罗建平睁开眼睛,看着林锋。
他的表情很复杂,有愤怒,有无奈,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。
小林,你知道吗,刘明堂在青北县干了十几年。他的人,遍布各个部门。你要是真把他扳倒了,整个县政府的班子,都会受到影响。
我知道。林锋说,但如果不扳倒他,马家坝的老百姓怎么办?以后青北县的乡村振兴怎么办?
罗建平沉默了。
良久,他走到办公桌前,拿起电话,拨了一个号码。
喂,沈书记吗?我是青北县的罗建平。有件事情,我想当面向您汇报一下。
林锋站在旁边,听着罗建平在电话里简单说明情况。
挂了电话,罗建平看着他:明天上午十点,市纪委。我陪你去。
林锋愣了一下。
他没想到罗建平会亲自陪他去。
罗县长,这件事我自己去就行了,不用麻烦您。
不是麻烦。罗建平摇摇头,这是我应该做的。小林,你做得对。我作为县长,不能让你一个人扛着。
林锋喉咙有点发紧。
他点了点头,没再说话。
消息很快传开了。
县政府大楼里,所有人都在议论。
听说林县长要去市纪委告刘明堂?
真的假的?这也太狠了吧?
听说有证据,铁证!
我的天,这下青北县要地震了。
刘明堂的办公室里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他坐在椅子里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桌上的烟灰缸里,堆满了烟头。
明堂哥,怎么办?刘志强站在旁边,声音发抖,他们肯定查到我们了。
闭嘴!刘明堂猛地站起来,一巴掌拍在桌上,慌什么?他们有证据吗?
银行流水……
银行流水能说明什么?刘明堂冷笑一声,你给胡三投资,那是正常的商业行为。我老婆存钱,那是她自己的钱。他们能证明这些钱是我的吗?证明不了!
刘志强还想说什么,被刘明堂打断了。
你现在给我听好了,从今天开始,什么都不要说,什么都不要做。就算纪委找你,你就咬死了说,那些钱是你自己做生意赚的,跟我没有任何关系。听明白了吗?
刘志强咽了口唾沫,点了点头。
刘明堂重新坐下,点了根烟。
他的手在发抖,但脸上还强撑着镇定。
他不相信林锋能扳倒他。
他在青北县经营了这么多年,关系网盘根错节。就算市纪委来查,他也有办法周旋。
更何况,罗建平那个老狐狸,最怕的就是班子不稳。他不会真的让林锋把事情闹大的。
想到这里,刘明堂稍微松了口气。
但他不知道的是,此时此刻,一份加密邮件,已经发送到了省纪委的举报邮箱。
邮件的标题很简单:《关于青北县常务副县长刘明堂涉嫌贪腐的实名举报》。
发件人:林锋。
第二天上午,林锋和罗建平一起,驱车前往市里。
车上,罗建平一直没说话。
快到市纪委大楼的时候,他忽然开口:小林,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这件事最后查不出结果,你在青北县就待不下去了。
林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。
想过。
那你还要做?
要做。林锋转过头,看着罗建平,罗县长,我来青北县,不是为了升官发财。我就是想做点实事。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了,那我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?
罗建平看着他,忽然笑了。
你这性子,真像我年轻的时候。
车子停在市纪委大楼门口。
两个人下了车,走进大楼。
沈严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。
他五十出头,头发花白,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山装,整个人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。
罗县长,林县长,坐。沈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。
林锋把那沓材料放在桌上。
沈书记,这是我们掌握的所有证据。
沈严拿起材料,一页一页地看。
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翻纸的声音。
看完最后一页,沈严抬起头,看着林锋。
林县长,你确定这些材料的真实性?
确定。林锋说,如果有任何一处造假,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。
沈严点了点头,把材料收好。
这件事,我会亲自督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