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……你的爸爸呢?我们……可以联系他吗?”
苏玥的声音里充满了善意和期盼。
在她和直播间百万观众的心中,这位尚未登场的父亲,此刻已然成了这个风雨飘摇家庭的“最后希望”。
母亲是英雄,太爷爷年迈清苦,那么,撑起这个家的重担,理应由这位父亲来扛。
找到他,或许就能解开所有的困境。
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下意识的想法。
然而,当这个问题抛出后,空气却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。
刚刚还因为谈及太爷爷而脸上泛着光彩的陈阳,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,变得一片煞白。
那双清澈的眸子,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,所有的光芒瞬间破碎、沉寂。
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比之前提到母亲时更加深沉的悲哀。
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身体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,像一棵在寒风中无助摇曳的幼苗。
如果说,提到母亲时,他的悲伤中还带着一丝可以宣之于口的骄傲。
那么此刻,提到父亲,那份悲伤却沉重得仿佛能将他的灵魂都压垮。
苏玥的心猛地一沉,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,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。
直播间的观众们也从陈阳这剧变的神情中,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。
【怎么回事?小哥哥的脸色好难看……】
【提到爸爸,他的反应怎么比提到妈妈时还大?】
【不会吧……难道……】
【我有个非常非常不好的猜测……他爸爸该不会……】
弹幕的流动变得迟缓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等待着陈阳的回答。
那份原本热切的期盼,不知不觉间已经蒙上了一层沉甸甸的阴影。
在苏玥和百万观众紧张的注视下,陈阳缓缓地、无比艰难地摇了摇头。
他没有看苏玥,也没有看镜头,只是低垂着头,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上。
许久,他才从牙缝里,挤出了几个字。
那声音沙哑、干涩,轻得像一阵风,却又重得像一块墓碑。
“我也……见不到他了。”
“轰——!”
这句话,像一声闷雷,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!
见不到他了?
什么叫“见不到他了”?
这句充满歧义的话,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,释放出了无数种最坏的可能。
苏玥只觉得手脚冰凉,她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个字也问不出来。
而直播间的弹幕,在经历了短暂的死寂之后,彻底被各种夹杂着震惊、愤怒和怜悯的猜测所引爆!
【!!!!什么叫‘见不到’???】
【我的天!难道是……离家出走了?】
【我懂了!肯定是妈妈牺牲后,他爸爸受不了这个打击,精神崩溃,然后就离家出走,不要他了!】
【太不是个东西了吧!妻子是英雄,他作为丈夫,不应该更坚强地把孩子抚养长大吗?怎么能当逃兵?】
【楼上的别骂,也许他有苦衷呢?也许是创伤后应激障碍,整个人颓废了,根本没法照顾孩子。】
【管他什么障碍!抛下自己唯一的儿子,算什么男人!懦夫!彻头彻尾的懦夫!】
【天啊!这个家也太惨了吧!妈妈是英雄,为国捐躯;爸爸却是个懦夫,离家出走!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一个老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!这世上还有天理吗?!】
一瞬间,舆论的矛头,从之前那个“不负责任的母亲”,精准地调转到了这个“离家出走的懦夫父亲”身上。
观众们的情绪,从刚刚的同情和敬意,迅速升级为了对这个缺席父亲的极度愤怒和鄙夷。
在他们自行脑补的剧本里,一个因为无法承受丧妻之痛而精神颓废、最终抛弃家庭的懦弱男人形象,已经跃然纸上。
这个家,似乎比他们想象的,还要悲惨一万倍。
苏玥看着飞速滚动的弹幕,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双肩颤抖,仿佛随时都会被悲伤淹没的少年,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怜惜。
原来,他不仅要承受丧母之痛,还要背负着被父亲“抛弃”的创伤。
这对他来说,该是何等的残忍?
她终于明白,为什么他之前不愿提及父亲,为什么一提到父亲,他的反应会比提到母亲时更加痛苦。
因为母亲的离去,是悲壮的,是光荣的,是值得他一生骄傲的。
而父亲的“离去”,却是羞耻的,是懦弱的,是一道不能被触碰的、血淋淋的伤疤。
巨大的同情心让苏玥再也无法保持冷静。
她上前一步,伸出手想要去拍拍陈阳的肩膀,却又在半空中停住,不敢轻易触碰他那脆弱的悲伤。
她深吸一口气,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,小心翼翼地安慰道:
“陈阳,别难过……你听我说,你爸爸他……他可能只是一时想不开。”
“妻子牺牲了,对他来说,打击一定非常非常大。”
“他或许只是……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,怎么面对这个没有了妈妈的家。他不是不爱你,他只是……病了。”
她努力地,想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,寻找一个可以被理解、被原谅的理由。
她不想让这个可怜的孩子,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。
她以为,这番话可以稍微抚平他心中的伤痕。
然而,她错了。
错得离谱。
当她的话音落下,一直低着头的陈阳,猛地抬起了头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!
里面没有了愤怒,没有了激动,甚至没有了泪水。
只有一片死寂。
一片如同万年冰川般的、深不见底的死寂。
他看着苏玥,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,望向了某个遥远得无法触及的地方。
然后,他开口了。
声音平静得可怕,没有一丝波澜,却让苏玥和直播间的所有人,都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。
“他不是懦夫。”
“他也没有抛弃我。”
“他只是……”
陈阳的嘴唇,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。
他紧紧地、紧紧地握着拳,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。
他缓缓地闭上眼睛,一行清泪终于还是顺着他苍白的脸颊,决堤而下。
当他再次睁开眼时,那份死寂的平静终于被打破,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般的、足以将天地都燃尽的巨大悲恸!
他看着苏玥,看着镜头,看着镜头后那千千万万个误解了他父亲的人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一字一顿,嘶吼而出:
“我爸爸!”
“他——也——牺——牲——了!”
……
整个世界,仿佛在这一刻,被彻底按下了静音键。
风声,停了。
蝉鸣,消失了。
直播间里,那数百万条飞速滚动的弹幕,也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。
时间,仿佛凝固了。
苏玥呆呆地站在原地,如遭雷击。
她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放大,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半步,嘴巴张得老大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牺牲……
也牺牲了……
短短的几个字,像五柄无情的重锤,一锤接着一锤,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脏上,砸在了所有观众的心脏上。
将他们刚刚构建起来的所有自以为是的猜测、同情和愤怒,砸得粉碎!
原来……是这样……
原来,那个被他们唾骂为“懦夫”、被他们鄙夷为“逃兵”的父亲,和他的妻子一样,也是一位……英雄!
这一刻,公交车上那个最初的、也是最大的谜团,终于有了答案。
那张金色的优待卡!
那张本不该属于一个少年的、烈士家属和伤残军警专用的优待卡!
真相,终于浮出了水面!
它不属于母亲,因为它只发给健在的家属。
所以陈阳才会说,那张卡是他自己的。
因为,他是烈士的儿子!
双烈士之子!
“轰——!!!!!”
想通了这一切的瞬间,苏玥的脑海中仿佛引爆了一颗原子弹,巨大的冲击波让她头晕目眩,几乎站立不稳。
直播间,在经历了长达半分钟的绝对死寂之后,彻底疯了!
【!!!!!!!!!!!!!!!!!!!!】
【……我……我刚才……听到了什么……】
【他……他说……他爸爸……也牺牲了????】
【卧槽!!!!!!!!!!!!!】
【我他妈……我他妈是个畜生啊!!!!!我刚才都在骂些什么?!我在辱骂一位英雄?!】
【道歉!我道歉!我对不起你!对不起你的父亲!我给你磕头了!!!砰砰砰!】
【双……双烈士之子……我的天啊……我不敢相信……这世上真的有……有这样的家庭吗?】
【我的心……我的心要碎了……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难受过……】
【优待卡……我终于明白那张优待卡了……】
愧疚、悔恨、震惊、悲痛、以及对这个家庭无与伦比的崇高敬意……
所有复杂的情绪,在这一刻如同山洪暴发,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。
无数的观众,在屏幕前失声痛哭。
苏玥再也撑不住了,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,疯狂地从眼眶中滚落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哭得浑身颤抖,却依旧努力挺直脊梁的少年,心中只剩下无尽的疼惜和敬仰。
她终于明白,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,究竟背负着何等沉重的过去。
这个家的故事,不是悲剧,也不是惨剧。
那是一曲……满门忠烈的悲歌!
她颤抖着伸出手,想要去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,却又觉得自己的任何触碰,都是对这份沉重牺牲的亵渎。
她的目光落在了陈阳的书包上,那个半旧的书包,拉链没有完全拉上,露出了一角被布包裹着的、硬邦邦的东西。
苏玥看着那个东西,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,她颤抖着嘴唇,几乎是用气音问道:
“陈阳……你……你爸爸他……是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