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年1月28日，农历除夕。
平京城被浓烈的年味包裹着，仿佛连严寒都被驱散了几分。
夏家胡同里，家家户户门楣上贴着崭新的春联、倒“福”，窗户上贴着喜庆的窗花。
空气里弥漫着炖肉的浓香、油炸点心的甜香，还有硫磺味，那是孩子们在胡同口放鞭炮，噼啪声此起彼伏，夹杂着兴奋的尖叫和大人带着笑意的呵斥。
暖黄的灯光透过各家窗户流淌出来，交织着电视里春晚的喧闹声、推杯换盏的欢笑声，织成一张名为团圆的温暖大网。
然而，这张网的边缘，那座三进的四合院里，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清冷，是唯一的基调。
张既白坐在正房东屋的餐桌边。
桌上摆着一盘刚出锅的速冻饺子，是他自己煮的，旁边一小碟醋，孤零零的。
电视开着，正播放着热闹非凡的春节联欢晚会，绚丽的舞台、喧闹的歌舞小品，声音开得不小，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，热闹是他们的，与他无关。
窗外偶尔炸响的鞭炮，映得窗棂纸忽明忽暗，更衬得屋内的寂静。
他端起碗，夹起一个饺子，机械地蘸了点醋送进嘴里。味道寡淡，远不及记忆中……或者说，远不及想象中家的味道。
他放下筷子，目光落在桌角那台开着的笔记本电脑上。qq的提示音适时地响起，清脆地划破了屋内的冷清。
头像闪烁，是那个熟悉的扎着丸子头、表情搞怪的卡通女孩头。
张既白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真切的弧度，立刻点开。
悲伤牙买加：新年快乐！张既白！[烟花][烟花]
悲伤牙买加：家里好热闹，刚吃完年夜饭，撑死啦！我妈非说我瘦了，一个劲儿给我夹菜！[笑哭]
悲伤牙买加：你在干嘛呢？吃饺子了吗？
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文字，张既白仿佛能想象出顾含在浅川家中，被家人包围着，脸颊红扑扑抱怨又被喂胖的样子。
冰冷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击，开始回复。
追光者：新年快乐，顾含。[微笑]
追光者：刚煮了饺子，速冻的，凑合吃。
追光者：你那边听着就好热闹。多吃点，阿姨说得对，你在剧组是瘦了。
追光者：我在看春晚，感觉不太好看……有点吵。可能是因为我是南方人，对春晚的观感，一直就当是过年的bGm看待吧。
悲伤牙买加：又是速冻饺子？[撇嘴] 可怜巴巴的！我记得去年除夕我问你吃什么，你吃的也是速冻饺子。下次我让我妈给你寄我们浅川的腊肉香肠！保证比速冻饺子好吃一百倍！
悲伤牙买加：春晚是有点吵……不过那个《说事儿》的小品还挺好笑的！......
两人就这样隔着千山万水，在虚拟的空间里热络地聊了起来。
顾含描述着家里的年夜饭、巴蜀特有的年味、亲戚家小孩的趣事。张既白则简单说着四合院的清冷，以及自己正在整理《独自等待》的构思。
冰冷的四合院，因为屏幕那端的暖意，似乎也注入了一丝生气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，打破了这片刻的温情氛围。
张既白微微蹙眉，这个时间点，谁会给他打电话？
他拿起放在炕沿上的手机，屏幕上跳动着赵宝钢三个字。
他有些意外。
自从《奋斗》杀青宴后，两人就没再联系过。
赵导除夕夜找他？
他心中掠过一丝预感，接通了电话。
“喂，赵导？新年好。”
张既白的声音很平静。
很快，电话那头传来了赵宝钢略显疲惫，却又带着一丝刻意的热情的声音。
“哎哟，既白啊！新年好新年好！打扰你过年了吧？实在不好意思！”
“没事，赵导您说。”
张既白语气平和。
“是这样，既白。”
赵宝钢的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，“我这边……有个事情，想麻烦你帮个忙，或者应该说，想请你……代为转达一下。”
张既白眼神微动：“赵导您客气了，什么事？”
“是关于《奋斗》这部剧的。”
赵宝钢开门见山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。
“之前的风波，多亏了……咳，多亏了令兄那边出手相助，才化险为夷。这份情，我一直记在心里。”
随后，他顿了顿，似乎在斟酌词句。
“不过呢，管导那边……你也知道，他那人，在圈里树大根深，脾气又硬。虽然上次事情压下去了，但他心里那根刺肯定没拔掉。
我呢，说到底也是在这个圈子里混饭吃的，低头不见抬头见，尤其京圈这边，盘根错节的关系太多。管湖在西北圈和京圈部分人脉里，影响力还是不小的。我夹在中间，实在是……难做啊。”
张既白安静地听着，手指无意识地在餐桌的桌面轻轻敲击。
他能理解赵宝钢的顾虑，管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和深厚的人脉根基，确实像一把悬在赵宝钢头上的剑。
赵宝钢不想因为一部剧，彻底得罪一个在圈内举足轻重的大导演，影响自己未来的资源和人际关系。
这种权衡，作为拥有成年人成熟灵魂的张既白，也能感同身受。
“所以，赵导您的意思是？”
张既白直接问道。
“我想……”
赵宝钢深吸一口气，仿佛下定了决心。
“我想把《奋斗》这部剧的全版权，包括电视播映权、音像版权、网络版权等等，一次性打包，转让给你哥的果壳资本。”
张既白眉梢微挑，这倒是他没想到的。赵宝钢竟然想直接脱手了！
“转让？”
张既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，“赵导，这部剧是您的心血，眼看就要进入后期和发行了，这个时候转让……”
“唉！”
赵宝钢重重叹了口气，“心血是心血，但麻烦也是真麻烦。管湖虽然暂时被压住了，但他放出去的话，就像悬在头顶的雷。后续发行、上星、宣传，哪个环节他要是想使点绊子，都够我喝一壶的。
与其天天提心吊胆，担心他什么时候又发难，连累整个项目和公司声誉，不如……不如趁现在，找个有实力的下家接手。
你哥的果壳资本能量大，背景硬，不怕他管湖。这样，我也能彻底从这漩涡里抽身出来，大家面子上也过得去。”
他接着补充道：“你放心，价格绝对公道！我们公司前前后后投入的成本，包括制作、宣发预留等等，大约是一千五百万。我也不贪心，两千万！只要两千万，全版权拿走！”
“后期制作和发行推广的费用，如果需要追加，也可以再谈。我只要收回成本，加上一点合理的利润空间就行。”
赵宝钢的语气带着急切和诚意，显然是想尽快甩掉这个烫手山芋。
张既白沉默了几秒钟。
《奋斗》的价值，他比赵宝钢更清楚。
这部剧在原本的时空轨迹里，是绝对的爆款，引发的社会讨论和收视狂潮，远非区区两千万能衡量。
即便现在因为文马事件提前曝光和管湖的潜在威胁蒙上了一层阴影，但其内核的青春、奋斗、爱情主题，以及扎实的剧本和演员表现，爆发的潜力依然巨大。
虽然张既白从始至终的觉得，这部《奋斗》的三观有些问题，名字叫奋斗，但全局上下主要角色，除了华子、猪头几个在真正奋斗，剩下的人，尤其是男女主角，跟奋斗这个词没有多大关系，尤其是男主陆涛，拼的不就是两个爹嘛。
但瑕不掩瑜，至少这剧，应该会很受这年代年轻人的喜欢，引发收视话题是没问题的。
退一步说，就算达不到前世那种现象级，仅凭其质量，通过电视台首轮、二轮播映，音像制品销售，以及未来必然会兴起的网络视频平台版权分销，收回两千万成本并实现盈利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。
长尾效应带来的收益更是可观。
赵宝钢因为忌惮管湖和京圈复杂关系而急于脱手，这对张既白和果壳资本来说，简直是送上门的肥肉。
难道这就是张既白今年的新年礼物了？
对此，他非常喜欢。
“赵导，”
于是乎，张既白开始演戏，他缓缓开口，语气依旧平静无波，带着一种代为转达的疏离感。
“您说的情况，我明白了。
关于《奋斗》的版权转让，以及您提出的价格，我会原原本本地转告给我哥。果壳资本对于有潜力的影视项目，一直持开放态度。
我个人……嗯，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，觉得这部剧的题材和完成度，还是很有市场潜力的，即使考虑到一些外部因素，这个价格接手，长远看应该也有机会小赚。”
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，反而刻意用旁观者、小赚这样低调的词汇，完全符合一个关系户实习生代为传话的立场。
电话那头的赵宝钢似乎松了口气，连声道：“哎！那就好！那就好！麻烦既白你了！请你务必跟你哥好好说说，我们鑫宝源绝对是诚心诚意的！
只要果壳资本这边点头，后续所有法律文件、交接手续，我这边立刻配合，保证顺畅！越快越好！”
“好的，赵导，我会尽快转达。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您。”
张既白自然应承了下来。
“太感谢了！既白，真的，这次多亏你了！以后有什么需要赵叔帮忙的，尽管开口！”
赵宝钢的语气充满了感激和如释重负，甚至带上了几分长辈的亲昵。
挂了电话，屋内重新陷入寂静，只有电视里春晚的歌声还在回荡。
张既白放下手机，端起餐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杯，抿了一口。
窗外，不知谁家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，噼里啪啦的巨响震得窗户嗡嗡作响，绚丽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他沉静的脸庞。
此时，他的嘴角，勾起一抹极淡、却意味深长的弧度。
管湖的威胁？
京圈的掣肘？
在绝对的资本实力和超前的眼光面前，不过是促成这桩划算买卖的催化剂罢了。
赵宝钢急于脱身避险，却无意中将一颗即将闪耀荧屏的明珠，拱手送到了他的手中。
张既白放下茶杯，目光重新落回笔记本电脑屏幕。
qq对话框里，顾含的头像还在闪动，发来一张她家丰盛年夜饭的照片。
悲伤牙买加：[图片] 看！我们家的年夜饭！馋不馋？[调皮]
张既白眼中的冷冽瞬间融化，被温柔的笑意取代。
他快速敲击键盘，又开始回复。
追光者：馋死了。[委屈] 替我多吃点。
追光者：告诉你个好消息，《奋斗》应该很快就能和大家见面了。你的起点，稳了。
发送完，他靠在餐桌边的墙壁上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顾含之前送他的那个小小的、从白云观特意求来的，刻着平安字样的桃木钥匙扣。
冰凉的木头触感，却仿佛带着顾含的温度。
屏幕那头，顾含的回复几乎是秒到。
悲伤牙买加：真的吗？！[惊讶][跳跳] 太好了！张既白你太厉害啦！[鼓掌][鼓掌] 是赵导那边有消息了吗？
追光者：嗯，赵导刚来了电话，具体细节等年后落实。总之，是好消息。
他没有细说版权转让这种复杂的事情，这距离顾含此刻的快乐和单纯的世界还有些遥远。
悲伤牙买加：嗯嗯！[开心] 那你多吃几个饺子！就当庆祝啦！[呲牙]
悲伤牙买加：对了对了，新年钟声马上要响了！我们一起倒计时吧！[烟花][烟花]
电视里，春晚现场的倒计时声浪已经震耳欲聋，主持人激动的声音穿透了千家万户的窗户。
“十！九！八！七……”
窗外的鞭炮声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，如同万马奔腾，震耳欲聋，整个平京城仿佛都在沸腾。
绚烂的烟火光芒透过薄薄的窗纸，将清冷的东屋渲染得光怪陆离。
张既白的手指停留在键盘上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烟火照亮的夜空。
冰冷的四合院，孤身一人，速冻饺子，这一切似乎都与这铺天盖地的喧闹格格不入。
然而，隔着冰冷的屏幕，来自浅川的那份毫无保留的喜悦和分享欲，却像一股温热的泉水，悄然浸润了他心底某个角落的坚冰。
“六！五！四……”
顾含的消息又跳了出来，带着急切的催促。
悲伤牙买加：快！倒计时啦！三！二！一！
他深吸一口气，手指微动，在键盘上敲下：
追光者：一！
几乎同时发送。
“零！！！”
电视内外，巨大的欢呼声、更加密集震天的鞭炮声、无数人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洪流，宣告着农历新年的正式降临！
悲伤牙买加： 新年快乐！张既白！[烟花][烟花][烟花][烟花]
悲伤牙买加： 新的一年，祝你心想事成，万事如意！最重要的是，平安！健康！快乐！[爱心]
看着屏幕上那跳跃的烟花表情和温暖的祝福，张既白的心头仿佛也被这虚拟的烟火点亮了。
他指尖摩挲着桃木钥匙扣上平安的刻痕，一种久违的、属于节日的暖意，缓缓地、真实地在胸腔里弥漫开来。
他认真地敲下回复。
追光者： 新年快乐，顾含。
追光者： 新的一年，祝你星途坦荡，光芒万丈。也祝你……永远这样快乐无忧。
追光者： 平安。健康。快乐。
发送出去后，他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碗，夹起一个饺子，蘸了点醋，送入口中。
速冻饺子的味道依旧寡淡，但似乎……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。
窗外，辞旧迎新的喧嚣还在持续，四合院的清冷依旧，但那张无形的、名为团圆的温暖大网，似乎也有一根极其细微的丝线，跨越了千山万水，悄然地、坚韧地，连接到了这间清冷的东屋，连接到了电脑屏幕前那个孤独的身影。
张既白靠回墙壁，目光落在跳跃的qq对话框上，又望向窗外被烟花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天空，深邃的眼底，映着人间烟火，也映着屏幕的微光。
新年的钟声余韵中，他不再是那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，他正亲手拨动着命运的丝弦，将那些属于他的“光”，一点点纳入掌心。
无论是即将到手的《奋斗》，还是屏幕那端，那个名叫顾含的女孩。
他轻轻握紧了手中的桃木钥匙扣。
新的一年，开始了。
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