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昊风尘仆仆地抵达平京,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亢奋,以及最重要的,有着整整几大箱的《疯狂的石头》拍摄素材。
约定的地点在平京电影学院附近一家僻静的咖啡馆包间。
宁昊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,他焦躁又期待地搅动着早已凉透的咖啡。
门被推开,张既白的身影出现,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,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追加几百万投资和棘手的发行难题,而是一场普通的课后讨论。
“既白!你可算来了!”
宁昊几乎是弹起来的,脸上混合着胡茬和兴奋的红光,“快坐快坐!素材我都带来了,就在车里!这趟真是……”
“辛苦了,宁导。”
张既白坐下,点了一杯冰水,目光扫过宁昊布满血丝却精光四射的眼睛,“片子能顺利拍完,是最大的好消息。”
“是啊!太不容易了!”
宁昊感慨万千,随即切入正题,“钱的事……”
“300万追加投资,明天到账。”
张既白言简意赅,没有半分拖泥带水,“流程照旧,我的那家新公司,果壳资本的人会联系你签补充协议。”
宁昊长长舒了一口气,感觉肩上的千斤重担瞬间卸掉了一半。他看向张既白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。
这个年轻人,沉稳得可怕,也豪气得惊人。
“太感谢了,既白!你放心,这钱绝对一分一厘都用在刀刃上!”
宁昊拍着胸脯保证,随即眼神又热切起来,“剪辑室我也联系好了,就在北影厂附近,设备齐全。你看什么时候方便,咱们一起过去?这片子,剪辑太关键了!多线叙事,节奏把控,笑点埋设……没有你那双眼睛盯着,我心里真不踏实!”
张既白点点头:“明天下午就可以开始。关于剪辑思路,你有什么初步想法?”
宁昊立刻来了精神,从随身的破旧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,上面画满了各种分镜草图和时间线标记。
“我想保留那种粗粝的、带点纪实感的风格,毕竟是方言喜剧,太精致了反而失真。节奏一定要快,像坐过山车一样,一个巧合接一个巧合,让观众喘不过气来!特别是翡翠掉包那场戏,还有结尾几路人马混战的场面,必须剪得干净利落,信息量爆炸但绝不能乱……”
张既白安静地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,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。
等宁昊告一段落,他才缓缓开口:“节奏快是对的,但快不等于乱。每条线的信息释放要有层次,要给观众消化和回味的空间。比如包世宏发现翡翠是假的那个瞬间,镜头停留时间可以长半秒,让他的绝望和荒诞感完全传递出来,然后再切到其他线制造新的冲突。笑果往往产生于节奏的微妙变化,而不是一味地快。”
宁昊听得连连点头,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:“对对对!是这个理儿!层次感……微妙的节奏变化……既白,你这点抓得太准了!还有配乐,我想用点带点cq地域特色的摇滚或者民乐混搭……”
两人就具体的场景剪辑、节奏控制、配乐风格等细节深入讨论起来。
宁昊天马行空,充满草根的爆发力和直觉,张既白则冷静精准,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,并用超越时代的视听语言理解去引导和提升宁昊的想法。
宁昊越聊越兴奋,感觉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。
讨论暂告一段落,宁昊喝了一大口凉咖啡,脸上的兴奋渐渐被愁云取代,他搓了搓脸,声音低沉下来:“既白,现在最头疼的,还是我电话里说过的发行问题了。咱们的片子再好,送不进电影院,卖不到观众手里,一切都是白搭。”
他叹了口气,掰着手指数道:“你电话里跟我说先不用想发行的问题,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尝试着解决。我前阵子托关系,厚着脸皮找了几家。”
“华谊那边,门难进脸难看,人家家大业大,看不上咱这小成本喜剧,觉得方言太土,受众窄,风险高。博纳稍微好点,但人家主攻港片引进和主旋律大片,对咱这种草根喜剧兴趣缺缺。光线倒是接触了,但开出的条件……简直是趁火打劫,要拿走大部分收益不说,还要求大幅删改,特别是那些带点黑色幽默和擦边球的台词,全得砍掉!这等于把咱们这片子的魂儿给阉了!”
宁昊越说越激动,脸上写满了愤懑和无奈。
“至于那些地方院线,更是各自为政,没有强有力的发行方牵头,根本铺不开。现在盗版又这么猖獗,咱们一旦走卖碟的路子,第二天满大街都是盗版盘,咱连本都收不回来!”
他看向张既白,眼神里带着一丝希冀,也有一丝忐忑:“发行这块,你是投资人,最终还得你来拍板。咱们……到底该找谁?总不能真砸手里吧?”
张既白沉默片刻,指尖的敲击停了下来。
他抬眼看向窗外平京灰蒙蒙的天空,缓缓开口:“宁导,你知道现在圈子里,都有哪些山头吗?”
宁昊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:“你是说……那些派系?”
“嗯。”
张既白点头,“昨天和你通完电话以后,我就去深入研究了一下。发现目前咱们华夏内地的影视圈,主要几股力量拍板话事。”
“其中,实力最强大的,就是所谓的【京圈】。京圈根植于这座平京城,以人艺、平影厂、电影学院为核心,背景深厚,资源垄断性强,但也最讲资历和关系网,排外性很强。
华谊、博纳某种程度上也依托京圈资源。他们更青睐有京味儿、有深度或者能拿奖的片子,或者就是纯商业大片。我们这种方言草根喜剧,在他们眼里,大概就是不入流。
而实力第二强的就是沪圈了。他们以申海电影制片厂、申戏为核心,依托魔都这座经济金融中心,风格更务实、更商业化、更开放,对市场反应快,对新兴类型包容性相对强一些。
像新画面,张微平与张一谋合作成立的公司,虽然总部在平京,但运作模式更接近沪圈的商业逻辑。
对了,宁导,我记得你最早崭露头角,是在魔都的短片电影节是吧?
接下来第三强的就是所谓的西北圈,即西影厂体系。
他们以西安电影制片厂为根基,有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和人文关怀,风格粗犷有力。吴天明导演带出的那一批,像张一谋、陈楷歌早期都深受影响。但近些年随着市场变化,影响力有所减弱。
还有就是一些地方的国营厂体系了。像长影(长春)、峨影(成都)、珠影(广州)等,各有特色,但在全国发行能力和资源整合上,相对弱势。
除了这些主流体系或者影视圈山头意外,煤老板为首的民间资本,也是近几年一股不容忽视的【野蛮人】力量。
他们手握重金,投资风格大胆,或者说粗放,虽然煤老板们不太懂行但要求却多,尤其是喜欢塞演员进项目,追求的都是短期回报。
他们的优点是敢投钱,缺点是容易干扰创作,合作风险高。
至于互联网那边来的资本,目前还只是萌芽。像现在国内最强大的t讯,就是qq的那个母公司,虽然用户多,但离真正介入影视制作发行还早得很。”
张既白条理清晰地梳理着当前内地娱乐圈的派系格局,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电影结构。
宁昊听得目瞪口呆,他混迹圈子多年,对派系斗争自然清楚,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,就花了一个晚上,就能如此清晰、冷静地把整个圈子给剖析干净了。
这份洞察力,实属恐怖。
他点点头:“没错,我最早确实是在魔都的一个青年影展拿了个小奖,算是沾了点沪圈的光。但后来拍片不顺利,那点联系也淡了。至于煤老板……哎,以前也接触过,钱是痛快,但附加条件太多,受不了。”
张既白看向宁昊,眼神锐利而坚定:“京圈的路子,我们暂时走不通,也没必要硬挤进去当孙子看人脸色。他们那套论资排辈的规矩,束缚太多。光线那种趁火打劫的合作方式,更是饮鸩止渴,绝不可取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,做出了决定。
“既然宁导的起点在魔都,沪圈相对更开放务实,对商业类型片接受度更高,我们就从沪圈入手找合作。不过我们不是加入他们,而是寻求纯粹的市场化合作。我们不求他们的庇护,只求一个公平交易、能发挥我们片子优势的发行平台。”
宁昊精神一振:“沪圈?好!我认识申影厂发行部的一个副经理,以前影展时有过一面之缘,虽然交情不深,但至少是个门路!我这就想办法联系!不过……沪圈虽然务实,但要求也不低,而且我们这片子……”
“片子本身的质量,就是我们最大的底气。”
张既白打断他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你先把初剪版做出来,不需要多精细,但要能完整展现片子的风格、节奏和核心笑点。带着样片去谈,比空口白话更有说服力。
告诉他们,这不是一部简单的方言闹剧,它有精巧的结构、鲜活的人物、接地气的幽默和独特的地域魅力。我们要找的,是能看到它市场潜力的伙伴,而不是施舍者。”
宁昊被张既白的自信感染了,用力点头:“好!我明白了!我这就去安排剪辑室,咱们明天就开干!争取一周内拿出一个有说服力的初剪版!沪圈那边,我马上去活动!”
“嗯。”
张既白站起身,“记住,宁导,我们是创作者,也是生意人。合作的基础是平等互利,不是依附。沪圈也好,其他圈子也罢,都只是我们实现目标的工具。我们当下的核心底气,是《疯狂的石头》这部作品本身。”
宁昊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,却拥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、魄力和清晰战略思维的年轻人,心中最后一丝迷茫也被驱散了。
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荆棘密布但方向明确的路。
“行!既白,有你掌舵,我这心里就有底了!咱们就按你说的办,跟沪圈谈合作,不当孙子,要当平等的合伙人!我这就去干活儿!”
宁昊抓起背包,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咖啡馆,仿佛重新充满了电。
张既白独自留在包间,慢慢喝完杯中的冰水。
窗外,平京电影学院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。校园里是光影梦想的象牙塔,而塔外,则是充满现实博弈和派系林立的江湖。
经过慎重思考,他选择了一条不依附于任何强大旧势力的路,一条更独立也更艰难的路。
但张既白相信,《疯狂的石头》的锋芒,足以劈开一条属于自己的通道。
他不急。
正如他告诉顾含的那句话:慢慢来,才比较快。
剪辑、发行、派系……所有问题,都将在这份专注和耐心下,一步步找到解法。
他拿出手机,给顾含发了条信息:“明天开始,我就进剪辑室了。希望一切顺利。”
很快,顾含的回复跳了出来,带着温暖的关切:“加油!张导!期待你的石头发光!记得按时吃饭,别熬太晚。(咖啡\/)(月亮\/)”
看着屏幕上的笑脸和咖啡月亮表情,张既白嘴角微扬,将手机放回口袋,推门走入平京初秋微凉的空气之中。
他感觉当下的这些困难,一个个去解决起来,似乎非常的有意思。
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