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京电影学院的空气里,似乎永远漂浮着看不见的胶片颗粒和未成形的故事。
对于张既白而言,这里的学习生活既熟悉又陌生。
熟悉的是他对光影、叙事、构图的痴迷,陌生的是他作为学生的身份,以及身边这群同样怀揣炽热梦想、个性鲜明的同龄人。
导演系的课程强度不小。
除了公共课,专业课更是硬核。
视听语言分析、剧作基础、表演基础、导演理论与技巧、电影史论、摄影基础……
张既白像一块干燥的海绵,沉静地吸收着一切。
他坐在教室中后排,不常主动发言,但每当老师提出关键问题或播放经典片段进行分析时,他的眼神总是格外专注,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关键词,字迹遒劲有力。
他的专注和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,很快在导演系新生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印象。
有人觉得他高冷孤傲,有人觉得他深藏不露。
文学系的池凡曾私下对胡语航说:“老张看片子的眼神,不像在学习,更像在……审视和解构。”
胡语航则大大咧咧:“嗨,少见多怪!学霸们可不都这样嘛!反正以后拍作业,我镜头肯定追着他跑,他这脸,这气质,自己不出镜演个文艺片男主可惜了!”
邵微对此嗤之以鼻,专注于自己素描本上那些扭曲变形的人物速写,但偶尔瞥见张既白书桌上那些批注密密麻麻、远超课堂要求的电影理论书时,削铅笔的动作总会停顿一下。
顾含的表演系生活则更加外放和喧嚣。
声台形表的基础训练、解放天性的游戏、无实物表演练习……307寝室的四个女孩很快打成一片。
杨弥是寝室的开心果和情报中心,袁珊珊温柔安静,焦俊燕爽朗大气,顾含则像一块温润的玉,沉静中带着韧劲。
她们一起压腿练功,一起在食堂抢座位,一起讨论表演老师布置的观察生活作业,也一起在熄灯后兴奋地聊着系里系外的八卦。
张既白和顾含的互动,在偌大的校园里显得低调而自然。
他们很少刻意相约,更像是遵循着某种默契的节奏。
有时是在图书馆的角落。
张既白埋首于塔可夫斯基的《雕刻时光》或黑泽明的剧本集,顾含则在研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或揣摩老师布置的经典独白段落。
两人偶尔抬头,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,顾含会抿嘴一笑,张既白则微微颔首,然后各自低头,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流淌。
更多时候是在食堂。
顾含和室友们叽叽喳喳地占据一张桌子,张既白则端着餐盘,目光扫过人群,精准地定位到那个扎着马尾的身影,然后自然地走过去,在她身边或对面的空位坐下。
杨弥总会夸张地挤眉弄眼,焦俊燕则爽朗地招呼:“哟,张导来啦!”
张既白只是平静地回应:“嗯。”
然后安静地吃饭,偶尔听她们聊表演课的趣事,只在顾含被问到“你们导演系今天又学了什么高深理论”时,才言简意赅地解释一两句,往往能切中要害,引得几位表演系女生若有所思。
也有时,是在傍晚的校园小径。
两人并肩走着,聊着一天的课程、某个有趣的同学、或者一部刚看过的电影。
顾含会分享表演课上解放天性时出的糗,张既白则可能谈起某个经典电影片段里导演对光线的精妙运用。
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气息。
顾含能感觉到张既白身上那份对电影的专注和热爱,那是他平静外表下最真实的火焰。
而张既白,则在顾含清脆的笑声和生动的讲述中,感受到一种难得的松弛和暖意。
这种若有似无的联系,自然逃不过表演系女生的眼睛。
杨弥不止一次在寝室审问顾含:“含含,老实交代!你跟那个冷面学霸张既白到底什么情况?他看你的眼神可跟看我们不一样!”
顾含总是笑着打太极:“就是好朋友呀,高三的时候,便通过咱们艺考生聚集的,网上的那个萌芽论坛认识了,他帮了我很多。”
袁珊珊则温温柔柔地说:“张同学虽然话不多,但感觉人很可靠呢。”
焦俊燕总结:“含含你就装吧!不过嘛,有这么一个厉害的【好朋友】,挺好!”
十月中旬的一个傍晚,张既白刚结束一堂关于非线性剪辑发展史的讲座,正和池凡、胡语航一起走出教学楼。
胡语航还在兴奋地比划着刚看到的某种新剪辑手法,张既白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。
他看了一眼屏幕,是宁昊的号码。
他对室友示意:“接个电话。”
然后走到教学楼旁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柳树下。
“喂?宁导怎么了?”
张既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。
“既白!既白老弟!”
电话那头传来宁昊标志性的、带着点疲惫却异常亢奋的嗓音,背景音似乎还有隐约的汽车喇叭和人声,“石头,拍完了!今天下午刚杀青!”
“恭喜宁导。”
张既白的嘴角难得地浮现一丝真切的弧度,“辛苦了。”
“辛苦?不辛苦!是太他妈的值了!”
宁昊的声音高亢起来,“这帮演员,绝了!王渤、郭焘、刘华……个个都是戏疯子!现场那个火花四溅啊!剧本里那些点子,拍出来效果比我想的还好!我现在感觉整个人都飘着,累是真累,但爽也是真爽!”
“那就好。”
张既白能感受到宁昊的兴奋,“素材怎么样?”
“好!非常好!”
宁昊斩钉截铁,“虽然预算紧巴,但我们把钱都花在刀刃上了!镜头感、表演,绝对够劲儿!我现在人还在cq,刚送走最后一批演员和工作人员,明天就带着所有素材母带,杀回平京!”
他顿了顿,语气变得稍微有些不好意思,但更多的是期待:“那个……既白啊,有个事儿得跟你说一下。咱那500万……呃,真是一分钱都没剩了,全砸在拍摄上了。后期这块儿,剪辑、调色、配乐、音效、做拷贝……这都得花钱,而且是大钱。”
“还需要多少?”
张既白直接问道,语气没有丝毫波澜。
“初步估算,至少还得……200万到300万吧。”
宁昊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,“我知道这追加得有点多,但后期真的不能省,省了片子就掉档次了!而且……”
他的声音又激动起来:“既白,你是编剧,更是投资人,这片子从头到尾都浸着你的想法!我想问问,你这边……有没有时间,或者说,有没有兴趣,参与到后期制作里来?特别是剪辑!剪辑是电影的二次创作,太关键了!你眼光毒,想法多,有你盯着,我心里才真正有底!当然,最终剪辑权肯定还是我的,但你的意见,我绝对当圣旨听!”
张既白沉默了几秒钟。
柳树的枝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,远处传来校园广播站播放的悠扬音乐。
他眼前闪过宁昊在跟自己聊剧本时,那双眼放光的样子,也闪过剧本里那些精心设计的巧合和笑料,更闪过王渤在获得角色时神情激动的瞬间。
“可以。”
张既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,“我参与。你到平京后,联系我,定剪辑室。”
“太好了!”
宁昊的声音瞬间拔高,充满了如释重负和巨大的喜悦,“我就知道!既白你够意思!你放心,我绝对不让你这钱白花!这片子,有戏!绝对有戏!”
兴奋劲儿过后,宁昊的声音又带上了一层现实的忧虑:“不过既白啊,还有个更头疼的事儿,得提前跟你商量。片子做出来,卖给谁?怎么卖?发行这块儿,我是真没太多办法。我不确定院线的那些大爷们能看得上咱这小成本喜剧。至于卖碟的话,现在盗版这么猖獗……发行这块,你是投资人,最终还得你拍板拿主意。我这心里是真没谱。”
发行。
这是横亘在所有电影面前,尤其是小成本电影面前的一座大山。
张既白当然明白其中的艰难。
他脑中瞬间闪过几个名字,华谊、博纳、光线……这些业内巨头,会如何看待一部已经扑街两部片子的年轻导演、一群非一线演员、投资不过几百万的方言喜剧?
结果会如何,他还真不知道。
不过他不着急,张既白两世为人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,那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,总会有办法的。
“发行的事,等你回来,带着初剪的样片,我们一起再想办法。”
张既白的声音依旧沉稳,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,“咱们先专注把片子做好。钱,不是问题。后面追加的300万,我让我的人联系你,流程照旧。”
“行!有你这句话,我就吃了定心丸了!”
宁昊的声音充满了干劲,“我明天就动身!平京见,既白!”
挂断电话,张既白站在原地,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。校园广播里,不知何时又响起了《蓝莲花》的旋律。
导演系的学生生活才刚刚铺开画卷,另一条战线,他亲手点燃的电影项目,已经推进到了最关键的后期战场。
追加投资、深度参与剪辑、直面发行困局……一系列挑战已经接踵而至。
他平静的校园生活之下,已开始暗流涌动。
不过,张既白依然不急。
因为他深知,任何事情,都是慢慢来,才比较快。
他拿出手机,找到顾含的qq头像,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:
“这两天都有点事,不能一起吃饭了。宁昊导演的片子拍完了,需要处理后期的事情。”
发送。
很快,顾含的回复跳了出来,是一个加油的小拳头表情,和一行字:
“嗯!加油张导!正事要紧!(笑脸.jpg)”
张既白全额投资了宁昊拍《疯狂的石头》这件事,顾含自然也知道,因为张既白答应了她,他的那些秘密,都会第一时间告知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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