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在实木桌面上持续震动,像一尾离水的鱼。
张既白看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短信入账通知:.37、.62、.18......这些毫无美感的数字组合,此刻比任何诗句都更令人战栗。
它们来自天南海北,来自无数个按下下载键的瞬间,汇聚成一条汹涌澎湃的金色河流,疯狂冲刷着他原本干涸的账户。
当然,此时的账户还只是Sp电子账户,只是展现在华友世纪的后台。
《老鼠爱大米》的魔性旋律率先引爆了街头巷尾、办公室格子间,甚至菜市场的嘈杂声浪中都能清晰地捕捉到那几句“我爱你,爱着你”。
《两只蝴蝶》紧随其后,温情而带点土味的旋律迅速成为情侣和广场舞大妈的新宠。
《一万个理由》的苦情和《求佛》的沧桑虔诚,精准狙击了无数深夜电台听众和失意者的心弦。
四首歌,如同四股精准投放的病毒,在华友世纪不惜血本的顶级推广资源加持下,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彩铃市场。
张既白的电子邮箱里,数据简报更是一封比一封惊人。
“《老鼠爱大米》单日下载量突破300万!”
“《两只蝴蝶》登顶本周彩铃排行榜榜首!”
“《一万个理由》用户反馈:催泪效果显着,重复下载率高!”
“《求佛》成为KtV点唱黑马,带动彩铃下载二次飙升!”
“四首歌累计下载量突破8000万次!增速不减!”
华友世纪的内容总监孙启明几乎每天一个电话,声音里充满了天降横财般的狂喜和一种押中超级彩票的亢奋。
“张先生!神了!简直神了!我们预估的下载量被远远甩在后面!这已经不是在赚钱,这是在印钱!印钱啊!”
他甚至主动提出,鉴于张既白无与伦比的创作才华,华友愿意提前结算当月部分款项,支持他后续的创作计划。
张既白自然没有拒绝。
当银行卡里的数字,在扣除掉华友垫付的制作费、税点以及各种杂费后,最终定格在一个他前世今生都未曾想象过的天文数字,税后接近两千万时,他发现自己异常平静。
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尖叫,没有挥霍的冲动,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钱,不再是问题了。
他第一时间拨通了宁昊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嘈杂依旧,宁昊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挥之不去的焦虑:“喂?既白?啥子事?老子正在跟龟儿子的房东磨场地租金,差点打起来……”
“宁导,”
张既白打断他,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,“钱,到了。”
“啥子钱?”
宁昊似乎没反应过来,或者说,在过了将近一个月以后,他潜意识里已经不敢对张既白找钱这事儿再抱太大希望了。
“《石头》的投资款。我觉得三百万过于少了,得多些钱。”
张既白清晰地吐出几个字,“五百万。我打给你。账号发我。”
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。
几秒钟后,宁昊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,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几乎要冲破听筒的狂喜:“多…多少?!五百万?!既白!你龟儿子的莫豁老子!真的假的?!”
“账号。”
张既白重复道,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笑意,“现在就发。另外,找个靠谱的律师,准备合同。剧本版权、电影版权,归我。你,是导演。”
“要得!要得!老子马上发!马上发!”
宁昊的声音瞬间拔高,带着破音的嘶吼,“龟儿子的!老子就知道!老子就知道你小子不是池中之物!版权归你!导演是我!没得问题!张老板!张老板!老子爱死你了!”
电话那头传来郭焘和王渤兴奋的鬼哭狼嚎和拍桌子的巨响,显然他们就在旁边。
张既白没再多说,挂了电话。
很快,短信提示音响起,宁昊发来了账号。
他在电脑上打开网银,输入一串数字:5,000,000.00 Rmb。确认,输入密码。
转账成功的提示弹出。
几乎就在下一秒,宁昊的电话再次疯狂响起,伴随着他语无伦次的狂吼:“到了!到了!龟儿子的!五百万!真嘞到了!张老板!张老板!你是老子嘞神!老子这就去把房东的桌子拍烂!场地定了!定了!”
张既白把手机拿远了些,等宁昊的激动稍微平复,才沉声道:“宁导,钱给你了,怎么花,怎么拍,是你的事。演员,场地,设备,都按你的想法来。我只有一个要求,那就是把《石头》拍好,拍出它该有的味道。剧本里的每一个字,都是我熬出来的,别糟蹋了。”
“放心!张老板!老子拿命担保!”
宁昊拍着胸脯,声音斩钉截铁,“黑皮、道哥、包世宏…老子绝对让他们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大银幕上!你等着瞧!”
“嗯,我等着。”
张既白顿了顿,“开机不用通知我,拍摄期间没事也别找我。我有我的事。”
“要得!要得!张老板你忙你的!片场有老子在,你放心!”
宁昊此刻对张既白的话奉若圭臬。
挂了电话,张既白长舒一口气。
肩膀上一座名为三百万的大山轰然卸下,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更为清晰的重量,那就是投资者的身份和责任。
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、为尾款发愁的小编剧,而是手握版权、决定项目生死的资方。
虽然这个资方,目前只投了一部电影,还是自己写的剧本。
但他没有丝毫留恋。
张既白将那部承载了彩铃神话的手机丢在一边,走到书桌前。
桌上,摊开着几本厚厚的书籍:《文艺知识综合》、《电影导演基础》、《视听语言分析》。旁边是一叠打印出来的资料:平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专业考试大纲、历年真题解析、招生简章。
现在时间已经滑到了三月底。距离平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专业入学考试的初试,只剩下不到二十天。
间海小城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。窗外,阳光正好,是间海春天难得的明媚。
但张既白的目光,却已穿透了这方小小的天地,投向了北方那座承载着无数光影梦想的学院。
《疯狂的石头》的最初那稿剧本,此刻安静地躺在抽屉深处。
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,为他敲开了电影世界的第一道门,甚至为他赢得了第一桶金和一个电影投资人的身份。
但现在,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他坐下来,翻开那本《文艺知识综合》,指尖划过一行行关于中外电影史、文学史、艺术理论的文字。眼神专注而沉静,如同一个刚刚卸下重甲的战士,重新拾起了通往新战场的武器。
彩铃的王,电影的新晋投资人。
这些身份带来的喧嚣和财富,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迅速平复。
此刻,他只是一个备考的普通学生,一个渴望系统地掌握电影语言、叩开导演圣殿大门的追梦者。
电影圈的喧哗,音乐圈的瞩目,对此刻的张既白来说,都不重要,他其实挺享受现在这种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的状态的。
......
午后的阳光斜穿过思明高级中学高三(3)班蒙尘的玻璃窗,在课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。
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、汗味和某种无形的焦灼气息,混合成一种名为高考冲刺的独特味道。翻动试卷的哗啦声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、偶尔压抑的咳嗽声,编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。
张既白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,桌上摊开的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数学卷子几乎空白,只草草写了几道选择题。
他垂着眼,视线却聚焦在膝盖上摊开的一本《电影艺术:形式与风格》上,书页边缘被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。
他的存在,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,插在这首名为奋斗的狂想曲里。
曾经的喧哗,《间海东路的日子》mV带来的短暂轰动、请假时留下的神秘空白,早已被日复一日的题海战术冲刷得干干净净。
在班主任杨凯眼中,这个曾经让他看不懂的学生,如今已彻底沦为放弃治疗的典型,一个高考分母。
杨凯的目光掠过张既白时,只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彻底的无视。
教室里其他同学,像施鲁烽,何杰,偶尔还会瞥一眼这个已经完全看不懂每天在想什么的“白哥”,眼神里或许带着好奇,但更多是被沉重课业压垮后的漠然。
下课后,杨凯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久,张既白就尾随而至。
他站在杨凯略显杂乱的办公桌前,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,能看见空气中飘浮的微尘。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老师有的在批改作业,有的在低声交谈,气氛压抑而寻常。
“杨老师,”
张既白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闷,清晰而平静,“我需要请假。”
杨凯闻言头也没抬,只是从鼻腔里“嗯?”了一声,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一种“又来了”的预判。
“这次时间比较长,”
张既白继续说,语气没有任何波澜,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,“大概需要二十天左右。”
杨凯终于抬起头,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一个疙瘩,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审视:“又请假?张既白,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你自己算过吗?上次请假回来,你的状态你自己看看!现在又要请二十天?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他的声音不高,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,引得旁边几个老师也投来了目光,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摇头。
张既白迎着杨凯锐利的目光,没有丝毫退缩。他没有解释之前的请假,也没有为自己的学习状态辩解,而是直接抛出了核心:“杨老师,我正式报名参加艺考了。我报了影视导演专业的专业课考试。”
张既白的声音不大,但在杨凯听来却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微澜的湖面,激起的不是涟漪,而是惊涛。
“艺考?”
杨凯的眉头瞬间锁死,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要把张既白钉在原地,声音拔高了几分,带着毫不掩饰的荒谬感和被挑战的怒气,“张既白!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?!现在是什么时候?火烧眉毛了!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!你跟我说你要去参加艺考?还是导演系?!”
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老师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张既白身上。那些目光里混杂着惊讶、不解、一丝看热闹的玩味,还有对杨凯权威被冒犯的感同身受。
“是,是平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专业考试。”
张既白平静地重复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,没有激动,没有辩解,更没有面对班主任质问时应有的忐忑。
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,反而让杨凯的怒火更盛。
“平京电影学院?!”
杨凯猛地一拍桌子,桌上的教案和笔筒都跟着跳了一下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,“张既白!你是不是疯了?!你以为导演是个人都能当的?!那是影视艺术!是顶尖的殿堂!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考导演系?简直是异想天开!”
他喘了口气,似乎想用更现实的冷水浇灭张既白这在他看来不着边际的妄想:“你知道每年报考电影学院的有多少人吗?你知道导演系招多少人吗?那叫万里挑一!不,是十万里挑一!你凭什么?就凭你……”
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张既白,似乎在努力寻找他身上任何一点与艺术、导演沾边的特质,最终只化为一声带着浓浓讽刺的冷哼,“就凭你整天上课魂不守舍,成绩一塌糊涂?还是凭你之前拍的那部dV短片?学生们夸你几句,你还真给我上天了是吧?”
办公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和窃窃私语。
张既白静静地听着杨凯的咆哮和周围老师无声的评判。那些质疑和嘲笑,像细小的尘埃,落在他此刻异常坚固的心境上,激不起半点波澜。
他等杨凯那阵情绪的风暴稍稍平息,才再次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:“杨老师,我知道现在是关键时期。我也知道考电影学院导演系很难。但这是我的决定,也是我的选择。我需要这二十天的假,去平京参加初试。”
“选择?决定?”
杨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他指着窗外高三教学楼的方向,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,“你看看外面!看看你的同学!哪个不是在拼命?哪个不是在为了改变命运拼尽全力!你呢?你这是在逃避!是在用这种虚无缥缈、不切实际的幻想来逃避现实的压力!张既白,你这样下去,不仅是对你自己现在的不负责任,也是对你未来人生的不负责任!将来你会后悔的!”
“后悔?”
张既白终于抬起了眼,目光直视着杨凯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涨红的脸。那眼神深邃,平静得近乎冷漠,完全不像一个十八岁少年面对师长训斥时应有的反应。
这份异样的平静,反而让杨凯心头莫名地一悸。
“杨老师,路是我自己走的。无论结果如何,我承担。”
张既白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决绝,“正常的统招高考,是一条路。电影,是另一条路。我选了后者。至于文化课,”
他顿了一下,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担忧,“我会尽力。但导演系的考试,我必须要参加,时间就在眼前。”
“你……”
杨凯被张既白这种油盐不进、软硬不吃的态度噎住了。
他第一次在一个学生面前感到如此强烈的挫败感和无力感。以往,无论是用成绩施压,还是用前途恐吓,甚至请家长,总能让学生低头。
可眼前这个张既白,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石头,所有的训斥和道理砸上去,似乎都只留下一点无关痛痒的回响。
“杨老师,请假条我会按学校规定写好。”
张既白不再给杨凯继续发难的机会,他微微颔首,姿态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,“麻烦您签字。后续相关的报名材料证明,我会尽快补交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杨凯铁青的脸色,也不在意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复杂探究的目光,转身,径直走出了办公室。
午后的阳光,在走廊里拉出长长的影子。
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,将杨凯压抑的怒气和满室的惊愕与议论隔绝开来。
门内,杨凯看着张既白消失的方向,胸口剧烈起伏,半晌才颓然坐回椅子,摘下眼镜用力揉着眉心,喃喃自语,充满了不解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懑:“疯了……简直是疯了……不知天高地厚!电影学院导演系……那是他能去的地方吗?将来有他哭的时候!”
走廊里,张既白脚步平稳,走向教室。
窗外的阳光正好,金灿灿地洒满走廊。那光芒落在他身上,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无声的宣告。
思明中学高三(3)班的喧嚣题海、杨凯的愤怒质疑、那些关于高考与未来的沉重枷锁……都被他坚定地、无声地甩在了身后。
他的目光,已穿过这方狭小天地,越过千山万水,牢牢地锁定在北方那座光影交织的殿堂之上。
那里,才是他未来真正应该待的地方。
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