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既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只锐利的目光攥紧了，仿佛被推到了悬崖边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混杂着尘埃与空调暖风的空气涌入肺腑，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。
“老师，”
张既白的声音异常平稳，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。
“您的意思是，cq的环境特质，更能引爆这个故事里的荒诞和冲突？”
那位卷发评委，此刻张既白心中已几乎确定他是一位导演，而且是一位风格独特的导演。他的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终于彻底绽开，带着一种找到同类的兴奋和近乎偏执的笃定。
“对！就是引爆！”
卷发评委用力一拍桌子，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，引得另外两位评委也投来关注的目光，“间海？抱歉，我对你的故乡那里不熟。但cq，那是我的地盘！那地方，天生就是一出活脱脱的荒诞剧舞台！”
他的语速快了起来，眼神灼灼发光，仿佛眼前的空气已经化作了cq那魔幻的立体空间。
“你想想，那些爬坡上坎的巷子，那些穿楼而过的轻轨，那些在陡峭崖壁上硬生生长出来的楼房，还有那些码头边热气腾腾的火锅摊子......那里的空间，本身就带着一股子拧巴劲儿！你故事里那些追逐、误会、阴差阳错，放在cq的立体迷宫里，效果能翻倍！”
“包世宏追着石头跑丢了鞋，结果那鞋顺着台阶滚下去，正好砸在楼下吃小面的道哥头上，黑皮啃面包崩了牙，面包掉进江里，被缆车上的谢小盟看见，以为是什么宝贝想捞...这些场景，只有在cq那种层层叠叠、天上地下混在一起的地方，才够味儿！才够疯！才够......真实得荒诞！”
他喘了口气，身体微微前倾，目光紧紧锁住张既白，不再是审视，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，或者说，是宣告。
“你这剧本，骨子里的东西，那股子混不吝又透着心酸的草根劲儿，太对我胃口了！这结构、这人物、这荒诞感.....简直就像是为我的下一部片子量身定做的！”
他顿了一下，似乎在掂量措辞，但眼神里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：“张既白，明人不说暗话。我叫宁昊。我觉得你这本子，有搞头。但前提是，它得活在cq，活在我熟悉的那片江湖里。我想买下它，版权归我，你来担任第一编剧，按照cq的背景、人物、风物来改。我们把它拍出来！”
宁昊两个字，如同惊雷在张既白耳边炸响！
他当然知道宁昊是谁！
虽然此时的宁昊还没有拍出那些后来震动影坛的作品，但在独立电影圈和关注新锐导演的人群里，他的名字代表着一种独特的影像风格和叙事野心，有着草根、生猛、充满地域生命力，带着黑色幽默的棱角。
张既白曾在那些电影杂志上看到过他的名字和早期作品评价，那正是他潜意识里寻找的、能理解《疯狂的石头》内核的导演！
狂喜如同岩浆，瞬间冲上头顶！
张既白知道自己赌对了！
他不仅敲开了电影圈的门，而且遇到了一个识货的、风格高度契合的买家！
一个能真正赋予这个故事灵魂的导演！
然而，狂喜之下，一股尖锐的刺痛感也同时袭来。
就像宁昊说的，这个故事的灵魂，是他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，浸泡在间海市的烟火气里一点点熬出来的。
那些逼仄的筒子楼、咸腥的海风、带着本地口音的骂街声、街角油腻的小面馆......所有的人物、细节、气息，都深深烙印着“间海”的胎记。
现在，要把这一切连根拔起，移植到千里之外、地貌气质迥异的cq，这无异于亲手剥离自己血肉的一部分。
会议室里一片寂静。
另外两位评委交换了一下眼神，显然也认可了宁昊的想法，并且默认了他在这个项目上的优先权和专业判断。
他们的目光聚焦在张既白身上，等待着他的抉择。
张既白的手心再次被汗水浸透。
他低下头，看着自己那份计划书封面上潦草的简笔画，那个属于“间海”的包世宏、道哥、黑皮......
“宁导，”
张既白抬起头，声音有些沙哑，但眼神却异常明亮，直视着宁昊，“我很感谢您的赏识，真的。您能一眼看到这个剧本的魂，这对我意义重大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，仿佛在积蓄力量，也像是在为那个即将被剥离的故乡做最后的告别。
“间海......是我生我长的地方。包世宏窝囊背后的那点责任感，道哥团伙又蠢又狠的劲儿，甚至那块石头掉包时厕所里潮湿发霉的味道.....这些都带着间海的烙印。您说得对，cq的空间感、烟火气，能把这个故事的荒诞和冲突推到极致，那是另一种更浓烈、更魔幻的土壤。”
他的语速不快，每个字都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：“把它移植到cq，就像给一棵树换了个水土更丰沛、但完全陌生的山头。它可能会长得更疯、更怪，但也可能......会丢掉一些原生的根须。”
宁昊没有说话，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他，眼神里有理解，有期待，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。
张既白深吸一口气，仿佛做出了最后的决断，斩钉截铁地说道：
“但是，宁导！如果移植能让它活下来，能把它拍出来，能让更多人看到这个故事里的荒诞和那些小人物的挣扎......我愿意改！我接受您的条件！版权归您，我来改，把它变成一部【cq制造】的《疯狂的石头》！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：“不过，我有一个请求。在修改过程中，我希望能在您和团队的指导下，尽可能深入cq，去泡茶馆，去钻巷子，去坐渡轮，去感受您说的那种拧巴劲儿和烟火气。我要让包世宏、道哥、黑皮他们，在cq的土地上重新活过来，活出cq的魂！而不是简单的名字替换。我要保证，移植过去的，不只是骨架，还有新的、同样鲜活的血肉！”
张既白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宁昊，那里面不再是新人的忐忑，而是一个创作者对自己作品核心精神的守护，以及一种愿意为“为戏成活”而付出一切的决绝。
宁昊看着他，足足有十几秒钟。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忽然，宁昊猛地一拍大腿，发出一声响亮的“啪”！
“好！要的就是你这个劲儿！”
他哈哈大笑起来，脸上的疲惫和倦怠一扫而空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宝藏般的兴奋和棋逢对手的畅快。
“作为编剧，你有这股子钻劲儿，有这份对自己作品的轴，这戏就成了一半！成交！欢迎入伙，《疯狂的石头》项目，从现在起，就是我们俩......不，是我们整个团队的孩子了！等年后，我们就cq见！我带你好好看看，什么叫真正的疯狂的舞台！”
他站起身，隔着桌子向张既白伸出手，那笑容里充满了野性和期待。
张既白看着那只伸过来的、代表着机会也代表着巨大挑战的手，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，有被认可的狂喜，有面对未知改编的忐忑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尘埃落定、目标清晰的激越！
他用力握住宁昊的手，干燥而有力。
“宁导，一言为定！cq见！”
“痛快！”
宁昊的手劲很大，晃了两下才松开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满意。他坐回椅子，那股子谈判的精明劲儿又回来了，但眼神里透着对同类的信任。
“既然定了，咱们就把事情敲死。”
宁昊从旁边扯过一张便签纸，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，动作麻利。
“版权转让费，二十万。预付金五万，签完合同三个工作日内到你账上。剩下的十五万，分两次，剧本大纲按cq背景改出来，我确认后，付十万；等正式开机，付最后五万尾款。”
二十万！
这个数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张既白翻腾的心湖，激起一圈涟漪。
对一个初出茅庐、剧本甚至还没完全写完的新人来说，这绝对是笔巨款，远超他参加这个创投会的最高预期。
更重要的是，这数字背后是宁昊对剧本价值的直接认可。他用力点了点头，喉咙有点发紧：“好，宁导，没问题。”
宁昊在纸上飞快写着，头也不抬地补充：“刚才说的是版权买断的钱。至于你担任第一编剧的片酬，等立项后，我们另签劳务合同，按行规来，不会亏待你。放心，我宁昊做事，讲究。”
他写完，把便签纸撕下来，推到张既白面前，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名字和电话。
“这是我的助理，小刘，还有工作室的财务负责人，王姐。你这两天就跟小刘对接合同细节，签完字找王姐，她会安排打款。账号信息你提供给他们。”
张既白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，感觉沉甸甸的。这不仅是联系方式，更是他踏入这个行业的第一张通行证，一笔即将改变他生活现状的启动资金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纸片对折，放进贴身的口袋。
“明白了，宁导，我明天就联系刘助理。”
“嗯。”
宁昊满意地靠回椅背，揉了揉眉心，那股子兴奋劲儿似乎被疲惫冲淡了一些，但眼神依旧锐利地锁着张既白。
“至于年后进组看景改本子的事...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脑子里快速翻着日历，“2005年春节...除夕是阳历2月8号，大年初一是2月9号。年肯定得过完。这样，正月十五元宵节是阳历2月23号。过完元宵节，第二天，正月十六，也就是阳历2月24号！二十四号，你务必到重庆！机票公司这边给你订，住宿也会安排。我们在朝天门码头碰头！”
他的语速又快了起来，仿佛已经看到了江边雾气蒙蒙的清晨景象。
“2月24号，正月十六...”
张既白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个日期。距离现在大概一个半月。时间不算宽裕，但也足够他处理完手头的事情，向学校那边请完假，踏上奔赴cq的旅程。
“没问题，宁导，我一定准时到！2月24号，朝天门码头！”
“好！”
宁昊眼中再次燃起那种近乎偏执的创作火焰，“到了cG，你也别窝在酒店里改剧本。我带你泡防空洞里的老茶馆，钻那些爬死人的梯坎巷子，坐横跨两江的过江索道，蹲在码头边上看棒棒军抢活...火锅必须吃，但不止是吃，你得闻那味儿，听那划拳骂娘的声音！把你泡在间海的那股劲儿，给我在cq再泡出来！”
“泡透了，包世宏就不是间海的窝囊废了，他就是朝天门码头上被风吹日晒、为点小钱能跟人拼命又怂得要死的保安队长！道哥那仨活宝，就得是在解放碑地下通道里琢磨歪门邪道、被城管撵得鸡飞狗跳的土贼！”
他描绘的场景如此鲜活，带着cq特有的辛辣和喧闹，瞬间冲淡了张既白心中那点剥离故乡的刺痛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、近乎冒险般的创作冲动。
他仿佛已经闻到了江风里混杂的柴油味和火锅牛油香。
“宁导放心，我会带采访本，还有录音机的。”
张既白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旧帆布包，眼神发亮，“我会把看到的、听到的、闻到的，都记下来，录下来。让包世宏、道哥、黑皮...他们在cq重新投胎，活出新的魂儿！”
“要得！就是这个态度！”
宁昊大笑，笑声在会议室里回荡，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。他站起身，这次是彻底结束了。
“行了，今天就到这儿。小张，赶紧去跟小刘把合同敲定，钱拿到手，过个肥年！然后...”
他走到门口，又回头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既白一眼，那眼神里是纯粹的、对创作的狂热期待。
“准备好，正月十六，2月24号，朝天门。我们，去搞点疯狂的！”
宁昊和另外两位评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，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，只剩下空调暖风的低鸣。
张既白还站在原地，手心握着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便签纸，微微发烫。口袋里仿佛已经揣上了那张即将在几天内到账的五万块预付金支票，沉甸甸的。
而更重的，是2005年2月24号这个精确的日期，以及朝天门码头这个充满魔幻现实色彩的地名。
二十万版权费，五万即将到账的预付金，正月十六（2月24日）奔赴重庆的约定...
这一切都像一场迅猛的潮水，瞬间将他卷离了原本熟悉的海岸线。
狂喜依旧在血管里奔涌，但此刻，一种更为坚实的东西沉淀了下来，是梦想，是挑战，是必须用双脚去丈量、用全部身心去感受一个陌生影视江湖的渴望。
等情绪平复后，张既白走出会议室，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。他眯了眯眼，嘴角不自觉地，向上扬起了一个充满干劲的弧度。
这一刻，张既白觉得自己，才真的在这个重新回来的“过去世界”里，活了。
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