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家沟祠堂前,空地死寂。
马守成跪着。
双膝深陷尘土。
他的脊背死死弓着,每一寸筋骨都在哀鸣,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断。
身后,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马家族人。
没人敢说话。
整个马家沟,安静得像一座刚刚落成的坟场。
祠堂台阶上,江澈负手而立。
他平静俯视着脚下这个,曾经在红石县一言九鼎的老人。
“马族长,赌约的内容,你还记得吗?”
马守成的喉结剧烈滚动,干涸的喉咙里挤不出一丝声响。
他的双手死死撑着地面,指甲崩裂,混着血丝嵌进泥土里,整个人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。
“我记得。”
马建军从人群中站了起来,脸色铁青,声音里是磨着牙的恨意。
“一个月内,你若种出麦子,马家沟所有项目,由县委拍板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眼神里的怨毒浓得化不开。
“我们马家,认赌服输。”
江澈甚至没看他一眼,仿佛没听见那份不甘。
他转身,走进了祠堂。
祠堂内,香火早已冰冷,供桌上的牌位倒了一片。
半塌的屋顶,漏下几道光柱,将空气中的灰尘照得无所遁形。
墙上,挂着那块刻着“马氏祖训”的石碑。
江澈在石碑前站定。
他抬起手,指尖拂过那些歪斜的刻痕,动作很轻,像是在擦拭一件蒙尘的古物。
“族人不得擅自迁坟,违者逐出族谱。”
“族人不得擅改祖地风水,违者天打雷劈。”
“族中大小事务,皆需族长定夺,违逆者,不得善终。”
他读完最后一条,转过身。
“张县长,把这块碑,砸了。”
张建国浑身剧震,本能地看向门外跪着的那片人。
“江书记,这……这是马家的祖训,是他们的根,砸了会不会……”
“会不会什么?”
江澈的声音很轻。
轻得像一片羽毛,落入张建国耳中,却让他后背的冷汗瞬间炸了出来。
“会不会天打雷劈?”
张建国张着嘴,喉咙发干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江澈走到他面前,目光钉在他的脸上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“两百年的祖训,压死了多少人?吸干了多少血?”
“今天不砸了它,明天红石县就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马家。”
他转过身,重新看向那块石碑,语气不容置喙。
“砸。”
张建国胸膛剧烈起伏,猛地一咬牙,眼里闪过一抹狠色。
“来人!”
两个年轻干部提着铁锤冲进祠堂。
“咣!”
第一锤,砸在石碑正中。
石碑上,炸开一道刺目的白痕。
“咣!”
第二锤,裂纹瞬间爬满整块石碑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“轰隆!”
第三锤落下,整块石碑轰然炸裂,碎石崩飞。
烟尘弥漫。
祠堂外,马守成的身体猛地一弹,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了天灵盖,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,彻底瘫软在地。
马建军双目瞬间赤红,猛地站起。
“江澈!你这是要断我马家的根!”
江澈走出祠堂,烟尘从他身侧散开。
他的目光落在马建军身上,平静无波。
“你们马家的根,早就烂透了。”
“我只是,帮你们拔掉。”
他走下台阶,一步步,停在瘫软如泥的马守成面前。
“从今天起,马家沟所有宗族规矩,全部废除。”
“祠堂,不再是权力中心。”
“土地,不再姓马。”
他抬起头,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,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。
“红石县成立统一的农业合作社,所有村民以土地入股,收益按股分红。”
“谁种地,谁受益。”
“谁敢再用宗族名义克扣、侵占,有一个,查一个,一查到底。”
人群里,爆发出死死压抑的惊呼。
有人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,有人神色复杂,更多的人,是长久麻木后的茫然。
一个佝偻的老人颤巍巍地站起,声音里满是不安和敬畏。
“江书记……这……这能行吗?”
“祖祖辈辈都听族长的,没了族长……我们听谁的?”
江澈看着他,一字一句。
“听法律的。”
“听县委的。”
“听你们自己的。”
老人彻底愣住了。
“自己?”
江澈点头。
“土地入股,合作社选举理事会,每个村民都有一票。”
“你们自己选人,管你们自己的地。”
“种什么,怎么种,赚了钱怎么分,你们自己开会商量着定。”
人群彻底沉默了。
几秒后,窃窃私语声如同燎原的星火,瞬间点燃了整片空地。
“这……这不是说,咱们自己当家做主了?”
“那还要族长干啥?”
“对啊!凭什么他马家几句话,就拿走我们一半的收成!”
议论声越来越大,群情开始激动。
马建军的脸色,彻底化为死灰。
他猛地冲到江澈面前,压低声音,从牙缝里挤出字句。
“江澈,你这是在挖我马家的祖坟!”
江澈看着他,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。
“你们的祖坟,两百年前就该挖了。”
马建军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,青筋虬结。
下一秒,他猛地转身,冲着地上蜷缩的马守成癫狂地怒吼。
“老东西!你倒是说句话啊!”
“你不是说祖宗会保佑我们吗?!”
“你不是说马家的规矩,天王老子都动不了吗?!”
马守成瘫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
眼神空洞,嘴唇翕动,像一条离了水的鱼,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马建军死死盯了他三秒,猛地一脚踹在他身上。
“废物!”
马守成被踹得翻滚在地,蜷成一团,再无声息。
江澈转身,走向停在祠堂外的越野车。
“张县长,合作社的方案,三天内拿出来。”
“所有村民的土地确权、入股手续,一个月内办完。”
“这个过程里,谁敢伸手,谁敢使绊子,直接移交纪委。”
张建国猛地挺直腰杆,大声应道。
“是!”
车门打开。
江澈坐进后座,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座半塌的祠堂。
他的视野,穿透了现实。
在“洞玄视界”中,那条曾粗如山脊,死死绞住祠堂的灰黑气运锁链,此刻已寸寸断裂!
无数灰黑色的碎片在空中消散,被风一吹,便化为乌有。
取而代之的,是地底深处。
一条沉寂了两百年的金色地脉,正缓缓睁眼,苏醒过来。
一缕微光自地心升起,那光芒虽弱,却带着开天辟地般的初生之意。
江澈闭上眼。
车子发动,卷起一路烟尘,驶离了马家沟。
身后,祠堂前的空地上,马守成依旧跪在那里。
他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,很长。
像一座没有名字的墓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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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后,县政府大会议室。
长桌两侧,坐满了来自全县各乡镇的村民代表。
有年轻人,有老人,有男人,也有女人。
每个人手里,都死死攥着一份崭新的《红石县农业合作社章程》。
江澈站在主位,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又期待的脸。
“各位乡亲,今天叫大家来,只为一件事。”
“把土地,真正地还给你们。”
会议室里,落针可闻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眼神灼灼地盯着他。
江澈拿起桌上的文件。
“从今天起,红石县所有村庄,成立统一的农业合作社。”
“每家每户,以自家土地入股,按亩数分股。”
“合作社统一规划,统一采购,统一销售。”
“年底收益,按股分红。”
“多劳多得,账目公开,人人监督。”
一个中年汉子猛地站起,嘴唇都在哆嗦。
“江书记,您……您说的都是真的?”
“我们……我们真能自己说了算?”
江澈对他点头。
“章程上,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,你们可以仔细看。”
“有不明白的,现在就问。”
会议室里,压抑的寂静被瞬间点燃。
有人激动得眼眶通红,有人一遍遍抚摸着手里的文件,手指都在发抖,仿佛那不是纸,是金子。
角落里,王桂花举起了手,有些局促。
“江书记,我……俺不识字,您能……”
江澈走到她面前,接过她手里的文件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读给她听。
老人听着听着,浑浊的眼泪就滚了下来,怎么也止不住。
“江书记……您是真心为我们老百姓好啊……”
江澈没有说话,只是将文件重新放回她粗糙的手里。
“记住,从今天起,你们,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。”
窗外,夕阳西下。
金色的余晖洒进会议室,落在每一张或激动、或茫然、或燃烧着希望的脸上。
马家沟的方向,那座半塌的祠堂,在暮色中彻底隐去,沉入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