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家沟东头,盐碱地。
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,落在曾经死寂的土地上。
王桂花拎着竹篮,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在土路上,篮子里的窝窝头散发着朴素的麦香。
这已经是她为江澈送早饭的第三十天。
但今天,一切都不同了。
她甚至没能走到地头,脚步就僵在了原地。
“哐当。”
竹篮脱手,砸在龟裂的土地上,滚烫的窝窝头撒了一地。
老人用尽全身力气捂住自己的嘴,防止那声惊骇欲绝的尖叫冲出喉咙。
她那双看过七十年风霜的浑浊眼睛,此刻瞪到了极限,整个身体因眼前的景象而筛糠般抖动。
那片被诅咒了数代人、被断定寸草不生的盐碱死地,消失了。
取而代d之的,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海洋。
金灿灿的麦浪,在晨风中摇曳。
每一株麦穗都饱满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,颗粒上泛着一层奇异的、油润的光泽。
风吹过,麦浪翻滚,那“沙沙”的声响,不再是普通作物的声音,而像是一首恢弘的生命赞歌。
更诡异的,是空气中的香味。
那不是寻常的麦香。
它浓郁得近乎凝为实质,带着一股蜂蜜般的甜腻,又夹杂着某种令人心生敬畏的、宛如置身古老庙堂般的神圣气息。
香气乘着风,飘进了马家沟的每一个角落。
“吱呀——”
一扇扇紧闭的木门,被推开了。
睡眼惺忪的村民们,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,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,朝着东头那片盐碱地的方向汇聚。
没有人说话。
所有人都走得那么安静,眼神空洞,表情呆滞,仿佛集体梦游。
直到他们站定在地头,亲眼目睹了那片金色的海洋。
“咕咚。”
一声清晰的吞咽声,刺破了死寂。
下一秒,人群的理智,被彻底引爆。
“天……天老爷显灵了啊!”
“我的眼睛是不是花了?谁来打我一下!那可是王桂花家的鬼地!”
“怎么可能……怎么可能长出麦子来……还长得这么好……”
有人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,剧痛让他龇牙咧嘴,却又立刻露出更加迷茫和不敢置信的表情。
人群的最前方,马守成如同一尊石雕,僵立不动。
他脸上的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,最终化为一种绝望的死灰。
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麦田上,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。
“不可能……这绝不可能……”
他疯了一般冲上前,脚下踉跄,一头扎进齐腰深的麦田里。
他抓住一株麦穗,用尽全身的力气,狠狠一拽!
“咔嚓!”
沉甸甸的麦穗应声而断,坠在他粗糙的掌心。
金黄的麦粒,在晨光下闪烁着妖异而璀璨的光。
马守成的手,抖得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。
他张开嘴,想要咆哮,想要怒骂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“马族长,您不是说,这地被你们家祖坟镇着,种什么都活不了吗?”
人群中,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悠悠传来。
马守成的身体猛地一震。
“您不是还打了赌,说江书记一个月要是能种出麦子,就……那现在这又算什么?”
又一个声音响起,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。
马守成猛然回头,阴狠的目光如毒蛇般扫视人群,试图找出那个挑衅者。
但这一次,迎接他的,不再是往日里畏惧闪躲的眼神。
那是一双双冷漠的、嘲弄的、审视的眼睛。
畏惧,已经从这些村民的眼中消失了。
“族长大人,您倒是给大家伙儿说道说道啊。”
人群里,有人笑了出来。
笑声,如同燎原的星火,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。
马守成的脸色从惨白转为铁青,又从铁青涨成了猪肝般的酱紫色。
他的嘴巴一张一合,喉咙里发出“嗬……嗬……”的漏气声,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。
“都给老子闭嘴!”
一声暴喝炸响。
马建军带着十几个马家核心族人,面带煞气地冲开人群。
他冲到麦田边缘,在看清那片金色海洋的瞬间,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。
他眼中的凶光瞬间凝固,转为极致的震惊与恐惧,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。
“这……这他妈的不可能……”
他失神地喃喃自语。
下一秒,他猛地转身,一把揪住马守成的衣领,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。
“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?!老东西!你不是说祖宗会保佑我们吗?!”
马守成被他揪得双脚离地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马建军一把将他甩开,自己却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,双腿一软,瘫坐在地。
远处,麦田深处,一个身影缓缓浮现。
江澈。
晨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,将他的影子在麦浪上拉得悠长。
他手里提着一把镰刀,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。
刹那间,全场所有的声音、所有的动作,都停了。
成百上千道目光,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。
绝对的安静。
江澈走到地头,将镰刀“噗”的一声插进脚边的泥土里。
他平静的目光,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“一个月,到了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锥子,精准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。
马守成猛地抬头,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江澈,里面翻涌着无尽的怨毒与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“你……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?!”
江澈甚至没有看他。
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,倒出几粒金灿灿的、比寻常麦种大了近一倍的种子。
“省农科院最新培育的‘金穗三号’,抗盐碱,高固氮。”
他掂了掂手里的种子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一件农具。
“配合现代化的土壤酸碱中和技术,以及滴灌养分调配。”
“没有什么风水龙脉,也没有什么祖宗示警。”
他的声音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。
“只有科学。”
“不!”
马守成彻底崩溃了,发出一声破碎的嘶吼。
“你撒谎!这地被我马家祖坟镇压了两百年!两百年!怎么可能……”
“镇压?”
江澈的嘴角,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、冰冷的弧度。
“是汲取。”
“你们马家的祠堂,建在地下水脉的核心节点上,两百年,它像一个肿瘤,吸干了周围十里方圆所有的生机。”
“我做的,只是切除了这个肿瘤,让土地重新呼吸而已。”
他抬起手,遥遥指向马家沟的方向。
所有人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。
那个方向,马家祠堂的位置,往日里那道无论白天黑夜都清晰可见、冲天而起的黑烟,消失了。
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坍塌的屋顶。
马守成的身体剧烈地一晃,像是被人用重锤击中了脊椎,直挺挺地向后倒去,瘫软在地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
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,嘶哑干涩,再不复为人声。
“啪!”
一个响亮的耳光。
马建军一跃而起,双目赤红,状若疯魔,一巴掌狠狠抽在马守成脸上。
“都是你!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害了我们!”
“你害了马家!你把马家两百年的基业全给毁了!”
马守成被打得嘴角溢血,脸颊迅速高肿起来。
他没有反抗,甚至没有闪躲。
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片金色的麦田,眼神空洞,生机尽失。
“扑通。”
王桂花,跪下了。
她朝着江澈的方向,结结实实地,磕了一个响头。
额头与坚硬的土地碰撞,发出沉闷的“咚”的一声。
“江书记……您……您是活菩萨下凡啊……”
老人泣不成声,浑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沟壑。
“扑通。”
“扑通。”
仿佛一个信号。
一个接一个。
那些曾经麻木、畏惧、甚至敌视的村民们,包括那些跟着马建军来的马家族人,全都跪了下去。
黑压压的一片,寂静无声。
只有此起彼伏的、沉闷的磕头声,在田野间回荡。
江澈站在那里,静静地看着这一切。
他的脸上,没有胜利的喜悦,没有复仇的快意。
只有一种仿佛能冻结万物的冷静。
风,再次吹过麦田。
金色的波浪翻滚不休。
那声音,像新生,也像挽歌。
土路的尽头,几辆黑色的轿车卷着烟尘,疾驰而来。
车门打开,县长张建国第一个冲了下来,身后跟着一群神情激动的干部。
当他们看清眼前那片金色的麦田时,所有人都被震撼得停住了脚步。
张建国冲到江澈面前,嘴唇哆嗦着,激动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“江书记!您……您真的……真的做到了!”
江澈没有理会他的激动。
他只是拔起插在地里的镰刀,转身,重新走向那片无垠的金色。
“通知省里。”
他的声音穿过风,清晰地传来。
“红石县的扶贫项目,可以全面重启了。”
“所有阻力,一查到底,绝不姑息。”
张建国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,猛地一个立正。
“是!”
江澈的身影,渐渐消失在金色的麦浪深处。
他的身后,是跪倒在地的数百村民,和一片崭新的天地。
马守成瘫在地上,嘴里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。
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
祠堂的方向,一阵风吹过,半塌的屋顶发出一声悠长的“嘎吱”声。
那声音,像是一个旧时代,最后的哀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