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尔科站在观察台上,指尖紧紧扣着冰冷的金属栏杆。
从他这个角度,能清楚地看到格斗场里发生的一切——那些尸体,那些血,那些散落的武器碎片,还有那个站在场地中央、平静得像块石头的奎特斯。几个奴工正在清理现场,动作麻利但表情麻木,像是每天都在干这种活儿。
但马尔科没看奴工,也没看尸体。
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奎特斯。
在奎特斯开口说出“停下”那两个字之前,马尔科已经做好了准备。他预想了各种可能:奎特斯可能会加入战斗,展示自己的力量;可能会命令手下镇压,展现自己的权威;甚至可能袖手旁观,等两边都死得差不多了再收拾残局。
但奎特斯没有做任何这些事。
他只是走过去,摘下头盔,说了两个字。然后整个格斗场就……安静了。
不是那种被武力强行压制的安静,是更诡异的、更深层的安静。就像沸腾的水突然停止翻滚,就像咆哮的野兽突然闭上嘴,就像暴风雨突然消散,只剩下一片死寂。
马尔科记得那一刻的感觉。
当奎特斯的声音传开时,观察台上的空气好像变重了。不是物理上的重,是感知上的重——呼吸变得费力,思绪变得迟缓,连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,变得沉闷而遥远。
更诡异的是光线。
格斗场的灯光原本是昏黄的,带着血魂号惯有的那种浑浊质感。但在奎特斯说话的那几秒,马尔科注意到,奎特斯周围的光线似乎……扭曲了。不是热浪那种模糊的扭曲,是更细微的、更像水面涟漪的扭曲。那些涟漪以奎特斯为中心扩散,所到之处,物体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,色彩变得异常饱和,像是有人把现实世界的“分辨率”突然调高了。
但清晰的代价是……扁平。
马尔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。就是那种感觉:世界还在,物体还在,人还在,但一切都失去了立体感,失去了纵深感,像一张画得过分精细但缺乏层次的画。
然后那个感觉就消失了。
快得像是错觉。
但马尔科知道不是错觉。他的盔甲内置了多种传感器,包括光谱分析仪和空间畸变探测器。刚才那几秒,仪器记录到了异常数据——环境中的电磁波动衰减了百分之十七,背景辐射出现了短暂的“真空区”,连温度都均匀分布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程度,上下温差不超过零点一度。
这不是灵能。
灵能有波动,有色彩,有情感。而刚才那种力量……像反灵能。像把灵能擦掉后留下的空白。
马尔科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击,敲击声在寂静的观察台上显得格外清晰。他在思考,在分析,在把刚才看到的一切拆解成一个个参数,试图找出规律。
奎特斯转身离开了格斗场,走向医疗舱的方向。他的步伐还是那么平稳,不快不慢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几个奴工跟在他身后,抬着血牙的担架。
马尔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口,然后转身,走下观察台。他的靴子踩在金属台阶上,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,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,像心跳,像倒计时。
他需要向凯拉斯汇报。
但他不知道该汇报什么。
说奎特斯用未知能力平息了一场暴乱?证据呢?除了他自己和那些传感器数据,没有其他目击者能证实那种“异常”。观众们只看到奎特斯走过去说了句话,然后大家就散了——这可以解释为奎特斯威望高,命令有效,或者单纯是运气好,赶上了大家打累了的时候。
传感器数据?凯拉斯可能会相信,但也可能认为马尔科在造假,或者在夸大其词。而且数据本身就很模糊——百分之十七的波动衰减?可能是仪器故障。温度均匀分布?可能是通风系统正好在那几秒调整了气流。
马尔科需要更确凿的证据。
需要能让奎特斯无法反驳的证据。
他沿着走廊往前走,脑子在快速运转。路过一个通风口时,他停下脚步。通风口的栅栏松了,在战舰航行产生的轻微振动中发出有节奏的吱嘎声。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马尔科盯着通风口看了几秒,然后伸手,抓住栅栏边缘,用力一拉。
栅栏被整个扯下来,露出后面黑漆漆的通风管道。管道内壁积满了灰尘,灰尘上留着细小的爪印——不是老鼠的,是某种更小的、多足生物的痕迹。管道深处传来几乎察觉不到的窸窣声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。
马尔科把栅栏扔到一边,转身继续走。
他想起刚才奎特斯离开时的一个细节:奎特斯的盔甲上沾着一点灰白色的粉末,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反光。那粉末不是沙土,不是血痂,更像是……某种更细的、像骨灰一样的东西。
马尔科记得,在卡洛斯要塞任务报告里,提到过类似的粉末。说是要塞解体时产生的“灵能灰烬”,但具体成分未知,样本在运输途中“意外丢失”了。
而现在,奎特斯盔甲上沾着同样的粉末。
巧合?
马尔科不相信巧合。
他加快脚步,走向舰桥。靴子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,像敲击,像催促,像某种不祥的预兆。
路过一个观察窗时,他瞥了一眼窗外。亚空间的湍流在翻滚,紫绿色的漩涡永不停歇,像一锅煮沸的毒药。那些色彩在窗玻璃上投下诡异的光影,在马尔科脸上流淌,像流动的油彩,像扭曲的梦魇。
“伤口需愈。”
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,很轻,很短,然后消失。
马尔科愣了下,停下脚步,环顾四周。走廊空无一人,只有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,还有远处传来的战舰惯有的噪音。
他皱眉,继续往前走。
可能是幻听。可能是压力太大。可能是……别的什么。
但他记住了那句话。
伤口需愈。
什么意思?
他走到舰桥门口,厚重的防爆门紧闭着,门旁的守卫看见他,立刻立正。马尔科没有理会,直接按下门旁的通讯按钮。
“马尔科请求汇报。”他说。
几秒后,门开了。
血腥香炉的烟雾扑面而来。
医疗舱里的空气总是带着一股混合气味。
消毒剂的刺鼻,药膏的甜腻,还有血液和腐肉那种铁锈般的腥味。几种味道混在一起,钻进鼻腔,在喉咙里留下顽固的残留。灯光是惨白的,照在金属墙壁和仪器外壳上,反射出冰冷的光泽。
血牙躺在手术台上,上半身盔甲已经卸掉了,露出下面伤痕累累的身体。左肩那道伤口深可见骨,肌肉被整齐地切开,断开的血管像粉红色的蚯蚓蜷缩在创口边缘。右腿更糟——几乎被锯断了,只靠一点皮肉和神经连着,骨头碎成十几块,碎片混在血肉里,白森森的,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。
药剂师正在处理伤口。那是个干瘦的老头子,穿着沾满污渍的白大褂,脸上戴着呼吸面具,只露出一双浑浊但专注的眼睛。他先用高压喷枪冲洗创口,冲掉碎骨和血块,然后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大块的骨片夹出来,放在旁边的金属盘里,发出清脆的叮当声。
血牙没有昏迷。
阿斯塔特的改造让他能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,也能在重伤状态下保持清醒。他躺在那里,眼睛盯着天花板,瞳孔微微扩散,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。呼吸很平稳,每分钟十五次,每次的深度和节奏都一样。心跳也很稳,虽然比平时快了些,但依然在正常范围内。
奎特斯站在手术台旁,看着药剂师工作。
他没有说话,没有催促,只是看着。看着镊子夹起碎骨,看着缝合针穿过皮肉,看着药膏涂在创口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和焦糊的气味。他的表情很平静,平静得像在看别人修机器,而不是自己的部下在经历一场大手术。
过了大约半小时。
药剂师完成了初步处理。他给血牙注射了大剂量的凝血剂和止痛药,然后用生物凝胶暂时封住创口,防止感染。右腿的断骨用金属支架固定住了,虽然以后可能没法恢复到原来的状态,但至少能走路。
“需要至少三天才能下床。”药剂师说,声音透过呼吸面具传出,闷闷的,“一周后才能进行高强度活动。而且右腿……可能会有点跛。”
奎特斯点头。
药剂师收拾工具,推着器械车离开了。医疗舱里只剩下奎特斯和血牙。
血牙还是盯着天花板,没有动。
“项链呢?”奎特斯问。
血牙慢慢转过头,眼睛聚焦在奎特斯脸上。他的表情很复杂——有困惑,有疲惫,还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……羞愧。
“在我舱室里。”血牙说,声音嘶哑,“没丢。”
“那为什么说丢了?”
血牙沉默了几秒。
“我听见了。”他最终说,“通讯器里,有个声音说……说我的项链在他那儿,还说要把它磨成腰带扣。声音是碎颅者副官的,我认得出来。”
“什么时候听见的?”
“格斗场里。就在比赛开始前。”
奎特斯点点头,走到墙边的柜子旁,倒了杯水,走回来递给血牙。血牙用没受伤的右手接过,慢慢喝了一口。水顺着嘴角流下来,混着汗和血,在下巴上冲出浅色的痕迹。
“你检查过通讯器记录吗?”奎特斯问。
血牙愣了下。
“没有。”他说,“当时……太生气了。没想那么多。”
“现在想。”
血牙闭上眼睛,像是在回忆。几秒后,他睁开眼,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。
“那段录音……很短。大概就一句话。说完就没了,通讯器就恢复正常。而且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声音有点怪。不是音质怪,是……语气怪。副官我认识,他平时说话不是那种调子。”
“像是被人逼着说的?”奎特斯问。
“不。”血牙摇头,“更像是……录好了再放出来的。每个字都很清楚,但连在一起没有那种自然的停顿和起伏。”
奎特斯走到医疗舱角落的通讯控制台前,调出记录。屏幕亮起,显示出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所有接入血牙通讯器的信号。大多数是常规通讯,有舰桥的通告,有小队的呼叫,还有几个私人通话。
但在格斗场事件发生前十五分钟,有一条异常记录。
信号来源显示为“未知”,持续时间零点七秒,传输数据量极小,只有几个字节。没有语音内容记录,因为信号本身被标记为“系统测试脉冲”,自动过滤掉了。
“系统测试脉冲。”奎特斯重复这个词。
血牙盯着屏幕,脸色慢慢变了。
“有人篡改了记录。”他说,“把那段录音伪装成测试信号。”
“谁会这么做?”奎特斯问。
血牙想说什么,但又停住了。他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,看向奎特斯,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——不是愤怒,是更深的、近乎恐惧的东西。
“马尔科。”血牙最终说,声音很轻,轻得像怕被谁听见。
奎特斯没有立刻回应。他关掉屏幕,走回手术台旁,拉过一把椅子坐下。椅子是金属的,没有衬垫,坐上去冰凉,但他似乎不在意。
“为什么?”奎特斯问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血牙说,“但……他之前找过我。说碎颅者手下的人在炫耀刚到手的好东西,还提到项链。我当时没细想,现在回想起来,他是在暗示。”
“暗示你项链被偷了。”
“对。”
“然后格斗场里就出现了那段录音。”
血牙点头。
两人沉默了一会儿。医疗舱里很安静,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嘶嘶声,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战舰噪音。惨白的灯光照在血牙脸上,照出那些伤痕和汗水,照出那双眼睛里逐渐清晰的恐惧。
“他想挑拨我们内战。”血牙最终说,声音更轻了,“让你失去手下,让碎颅者失去手下,让两边结下死仇。然后……他得利。”
奎特斯点点头。
“伤口需愈。”
那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,很轻,然后消失。
血牙没听见。他还在盯着天花板,眼神空洞。
“我成了他的斧头。”血牙喃喃道,“我杀了六个人,重伤残废,还差点把你也拖下水。而马尔科……现在可能在向凯拉斯汇报,说你不顾兄弟情谊,纵容手下屠杀同僚。”
“他不会那么说。”奎特斯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那样太明显。”奎特斯站起来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走廊里偶尔经过的人影,“他会换种说法。比如……我用了某种‘异常手段’平息了暴乱,证明我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。然后建议凯拉斯加强监视,或者直接隔离审查。”
血牙转过头,看着奎特斯的背影。
“那你怎么办?”
“该做什么做什么。”奎特斯说,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,“训练,任务,汇报。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
“那马尔科呢?”
奎特斯转身,走回手术台旁,低头看着血牙。
“你暂时保持愤怒。”他说,“但隐忍。不要去找碎颅者道歉,也不要去找马尔科报仇。就保持现在这样——重伤,愤怒,但被压制着。让马尔科以为他的计划成功了,只是你被我按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