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 K-7 醒来时,以为自己已经死了。
不是升入帝国国教宣传的那种充满金色光辉和赞歌声的天堂,也不是堕入混沌邪神那永无宁日的地狱,而是一种……什么都没有的、温和的虚无。但紧接着,伤口发炎带来的钝痛和义肢接口的摩擦感,将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。
他还活着,还在奥菲欧三号行星这个该死的排污管道里。
然而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那种几乎要将他逼疯的、灵魂层面的沉重疲惫感,减轻了。就像一直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,被人移开了一大半,虽然仍有负担,但至少可以顺畅呼吸了。那些往日里如同背景噪音一样,不断在他脑海里回响的战场景象和扭曲低语,也消失了。他的思维从未如此刻这般……安静。
不是死寂,而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清澈与宁静。
他愣了好一会儿,才慢慢回忆起昏迷前那奇异的经历。那个直接响在脑海里的、平静温和的声音。那些关于“安宁”和“静止”的低语。那片灰色的、风平浪静的海洋。还有那个名字……
索莫斯。
他下意识地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。一股微弱的、冰凉的安抚感,立刻从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弥漫开来,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,迅速抚平了他因回忆而泛起的细微波澜。这不是幻觉。那个印记是真实的。那个承诺是真实的。
他,老 K-7,一个被帝国和混沌双双抛弃的老兵,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神只。一个不要求他狂热,不要求他献祭,只承诺给予他最终安宁的神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,不是狂喜,而是一种深沉的、几乎要让他落泪的归属感。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,哪怕这个港湾隐藏在宇宙最肮脏的角落。
他挣扎着坐起身,靠着冰冷的管壁。外面依然传来零星的爆炸声,但听起来遥远了许多,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。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口,情况依然不妙,化脓的地方散发着不好的气味。但他心里却异常平静。他甚至能冷静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。
活下去。
不是为了帝国,不是为了帝皇,甚至不是为了向混沌复仇。
活下去,是为了更多地感受这份宁静,是为了最终能抵达那片灰色的海洋。这是他对索莫斯的信奉,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归途。
他需要干净的水,需要食物,可能需要一点药品。这些在如今的奥菲欧三号都是稀缺品。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,观察着管道综合区内部错综复杂的环境。污浊的空气依旧,但曾经让他窒息的绝望感,已经被一种明确的目标感所取代。
他开始了在废墟中的觅食。动作缓慢而谨慎,充分利用了他作为老兵的经验和那条金属义肢带来的些许力量优势。他找到了一个半塌的储藏室,从瓦砾下翻出了几罐过期的、标签模糊的合成食物,还有一个漏得只剩一点底的水壶。他像一只谨慎的老鼠,一点点地收集着生存物资。
在这个过程中,他遇到了其他藏匿在这里的幸存者。他们蜷缩在各自的角落里,眼神空洞,充满了警惕和麻木。有人受了伤,发出无意识的呻吟。有人只是呆呆地坐着,等待着不知是救援还是死亡的降临。
老 K-7 看着他们,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某种……冲动。不是怜悯,怜悯在这种地方是奢侈品。而是一种更接近于“分享”的念头。他们和他之前一样,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。他们是否也能听到那个低语?是否也能感受到那份安宁?
他没有贸然靠近。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深知信任的脆弱。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,尤其是那些受伤最重、精神状态最差的人。
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年轻人身上。那年轻人一条腿受了重伤,简陋的包扎已经被黑红色的血浸透,脸色苍白得像纸,呼吸微弱。他的眼神涣散,嘴唇无声地开合着,似乎在祈祷,又似乎在诅咒。
老 K-7 认出了那种状态。那是濒临崩溃的边缘,灵魂的防线最为薄弱的时刻。他自己不久前就处于同样的境地。
他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慢慢挪了过去,在距离年轻人几步远的地方坐下,没有靠得太近,以免引起对方的过激反应。他拿出自己找到的一罐合成食物,打开,推了过去。
年轻人被他的动作惊动,涣散的目光聚焦了一瞬,露出野兽般的警惕。
老 K-7 没说话,只是指了指食物,又指了指年轻人受伤的腿,然后便靠在墙壁上,闭上了眼睛。他不是在休息,而是在尝试。尝试着像那天晚上一样,放空自己的思绪,将注意力集中到灵魂深处的那个冰冷印记上。
索莫斯……
他在心中呼唤。
没有回应。但那冰凉的安抚感确实存在着。
他尝试着,将自己感受到的那份“宁静”,通过印记,极其微弱地向外弥散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做,这只是纯粹的本能,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水中,自然会荡起涟漪。他将这“涟漪”,导向了近在咫尺的那个濒死的年轻人。
起初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年轻人依旧痛苦地喘息着。
但过了一会儿,年轻人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。他眼中那种狂乱的、濒死的光芒,减弱了一丝。他看了看老 K-7,又看了看地上的食物,最终,他用颤抖的手,抓起那罐糊状物,艰难地吞咽起来。
吃完后,年轻人靠在墙上,闭上了眼睛,不像之前那样因为痛苦而紧绷,而是稍微放松了一点。
老 K-7 心中一动。他不敢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,或者是索莫斯的力量真的透过他产生了影响。但这种微妙的变化,给了他极大的鼓励。
在接下来的时间里,老 K-7 继续着他的生存和……“传教”。他依旧沉默寡言,只是用行动提供着微不足道的帮助——分享一点食物,帮忙处理一下简单的伤口。但他开始有意识地在靠近那些最绝望的幸存者时,在心中默念索莫斯之名,并尝试散发那份“宁静”。
效果是缓慢而细微的。并非所有人都能感受到。大多数人依旧麻木。但偶尔,会有那么一两个人,在得到他无声的帮助后,眼神中的死寂会褪去一丝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、短暂的平静。他们看向老 K-7 的目光,也从最初的警惕,慢慢变成了一种模糊的依赖和好奇。
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。在这种地方,任何问题都是多余的。
直到有一天,那个腿受伤的年轻人,在老 K-7 帮他更换了稍微干净一点的布条包扎后,用沙哑的声音,极其轻微地问道:“你……你不怕吗?”
老 K-7 动作顿了一下,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年轻人。
“怕什么。”他的声音也很沙哑,很久没说话,声带像是生了锈。
“死。或者……比死更糟的。”年轻人看向管道外,那里偶尔会划过诡异的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磷光,伴随着若有若无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。
老 K-7 沉默了片刻,继续手上的动作,将布条打好结。“以前怕。”他慢慢地说,“现在……找到了一个地方。”
“地方?”年轻人困惑地重复。
“一个……安静的地方。”老 K-7 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又指了指脑袋,“在里面。”
年轻人似乎不太理解,但他没有再问。他只是看着老 K-7 那双不再完全空洞的眼睛,仿佛想从中找出点什么。
那天晚上,当年轻人因为伤口的剧痛再次无法入睡,发出压抑的呻吟时,老 K-7 再次坐到了他不远处。他没有再拿出食物,只是闭上眼睛,集中全部精神,在心中描绘那片灰色的、平静的海洋,呼唤着索莫斯之名,并将这种感觉,尽可能清晰地导向那个痛苦的灵魂。
这一次,感觉更加明显。
年轻人呻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。过了一会儿,他竟然发出了平稳的、沉睡的呼吸声。
老 K-7 睁开眼,看着年轻人安睡的侧脸,心中那份奇异的联系感更加强烈了。他感觉到,灵魂深处的那个印记,似乎微微发热,并且从年轻人身上,有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带着感激和释然的情绪能量,汇入其中,再沿着某种无形的通道,流向遥远的彼方。
他成功了。不仅仅是帮助了一个濒死的人,更是为索莫斯,赢得了第二个潜在的、模糊的信奉者。
这个小小的、肮脏的、充满绝望的排污管道综合区,悄然成为了“终末归途会”或者说“安宁之眠”的第一个,也是极其寒酸的秘密据点。没有仪式,没有教条,只有无声的援助和那份在绝境中悄然传递的“宁静”。
老 K-7 知道,这远远不够。他的身体依然在恶化,外面的威胁依然存在。但他不再感到孤独和迷茫。他有了一个目标,一个远远超越自身生存的目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