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。
不是夜晚的那种黑,也不是深空的那种暗。这是一种吞噬一切,连时间和空间本身都仿佛凝固了的、绝对的虚无。没有光,没有声音,没有冷热,甚至没有“存在”的感觉。只有一片混沌未明的、粘稠的、停滞的基底。
某个瞬间,一个极其微弱的涟漪在这片绝对的静滞中荡开。
像是沉入万米海底的潜水器内部,一盏接触不良的指示灯,挣扎着,闪烁起第一下微不足道的光亮。
我是谁?
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没有激起任何回响。只有那点微弱的光亮,伴随着这个疑问,持续而顽强地闪烁着。
记忆是支离破碎的,像是被撕扯成亿万片,又勉强粘合在一起的残破画卷。刺眼的白色灯光,冰冷的金属操作台,屏幕上流淌的、超越时代理解的复杂公式……一个词浮现出来:“亚空间”。紧接着是剧烈的、毁灭性的崩塌感,无法形容的色彩洪流,撕心裂肺的灵魂尖啸,还有……四道庞大到令人绝望的、充满恶意的注视。它们如同宇宙灾难本身,瞬间碾碎了他所珍视的一切。
同事……项目……“静止锚点”……
痛苦。一种并非源于物理伤害,而是源于终极失去和背叛的、深入骨髓的痛苦,让那点微弱的光亮剧烈地摇曳起来,几乎要再次熄灭。
不。
不能熄灭。
一个更强烈的意念升腾而起。不是愤怒,不是复仇,而是一种纯粹的、想要“继续存在”的本能。那四道注视……它们代表着永无休止的狂乱,是熵增的极致,是毁灭一切的混沌。而与之相对……
静止。
这个词如同定海神针,瞬间锚定了那摇曳的意识之光。它代表着秩序,代表终结,代表从无边苦海中的解脱。它是在那场灾难中,他唯一抓住的,也是唯一剩下的东西。
我是……“静止”。
意识的光团稳定下来,并且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,吸收着周围那片绝对静滞的“虚无”。他感知到自己身处一个极其狭小的“领域”,一片悬浮在狂暴亚空间中的、孤岛般的碎片。碎片之外,是能量风暴的永恒咆哮,是色孽追逐极致的尖笑,是恐虐狂暴无情的战吼,是纳垢滋生腐烂的叹息,是奸奇编织谎言的密语。而他的这片小小碎片,却像暴风眼中的一滴露珠,诡异而脆弱地维持着内部的绝对平静。
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。可能是一瞬,也可能是千万年。他的意识在吸收“静止”概念的过程中,逐渐壮大,不再只是一个光点,而是一团朦胧的、散发着微弱灰色辉光的雾气。他能更清晰地感知自己的领域——一片无边无际的、平滑如镜的灰色海洋,海面之下,是凝固的、琥珀般的物质,沉睡着无数模糊的、安详的灵魂剪影。那是他破碎意识中携带的、昔日同事们的残魂,也是他未来神国的第一批居民,永恒的、宁静的标本。
他,就是这片“静滞之海”。
但他依然虚弱,像一个刚刚学会呼吸的婴儿。他需要一个名字,一个能凝聚概念,让他与信徒之间产生联系的符号。不是代号,不是描述,而是一个真正的、带有神性力量的真名。
记忆的碎片再次翻涌。一个古老的词语,带着尘封的气息,从意识深处浮现。睡眠,安眠。另一个更加终极的词语接踵而至。死亡,终结。
两者交织,融合。
Sormus。
当这个音节在他意识核心中响起的刹那,整个静滞之海微微震颤了一下。灰色的辉光似乎凝实了一分。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,进一步开启了他与某种宇宙底层规则的连接。他不再是模糊的“静止”概念,他是索莫斯,是带来终极安宁的神只。
吾名,索莫斯。
他“看”向碎片之外那狂暴的亚空间。他知道,那四位庞然大物,尚未注意到这片尘埃般渺小的、代表着它们绝对对立面的存在。但他也知道,这种忽视不会持续太久。他需要力量,需要信仰,需要将他的“静止”理念,如同病毒般播撒到现实宇宙,播撒到那些在混沌与现实的夹缝中痛苦挣扎的灵魂之中。
他尝试着,将自己新生的、极其微弱的神识,探出静滞之海,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层隔开现实与亚空间的“帷幕”。
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。现实宇宙对他而言,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观察的景象,模糊,遥远,充满阻力。而亚空间内部,虽然狂暴,却更容易渗透。他像一条刚刚孵化的小鱼,在本能地学习如何在不同的水域间穿行,如何利用帷幕的薄弱点进行跳跃。
他的感知漫无目的地漂流着,掠过一个个燃烧的世界,穿梭于庞大的舰队阴影之间,感受到无数的情绪洪流——恐惧、狂热、贪婪、绝望……这些情绪如同噪音,让他感到不适。他的本质渴望的是这些噪音的平息。
就在这时,一股极其尖锐、纯净的绝望情绪,像一根针,刺破了混沌的背景噪音,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感知中。
那情绪来源于一个现实宇宙的角落,一个被战火和苦难彻底浸透的地方。它充满了疲惫、痛苦和一种对终结的深切渴望。
索莫斯的意识立刻被吸引了过去。他遵循着本能,沿着那绝望情绪的丝线,小心翼翼地穿越帷幕,将自己的“目光”投向了那个遥远的世界。
……
奥菲欧三号行星,曾经是一个繁荣的农业世界,如今已沦为地狱。混沌战帮的入侵将翠绿的大地变成了焦土,天空永远被肮脏的烟尘覆盖,空气中弥漫着硝烟、腐臭和臭氧的混合气味。
在巢都下层一个被炸毁了一半的排污管道综合区内,残存的人们蜷缩在黑暗和恶臭中。这里是法外之地,也是被遗忘之地,连掠夺者都懒得光顾。
老 K-7,人们都这么叫他,因为他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。他曾经是星界军的一员,在无数个世界上与异形和异端作战,失去了一条胳膊,换上了冰冷的金属义肢。退役后回到据说安全的母星,却遭遇了更大的噩梦。他蜷缩在一个断裂的管道接口里,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爆炸声和尖叫声,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。
伤口在发炎,义肢的连接处摩擦着皮肉,带来持续不断的钝痛。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疲惫。他见过太多死亡,太多毫无意义的杀戮。战友在他身边倒下,平民在炮火中化为灰烬。恐虐狂战士的咆哮,纳垢行尸的腐臭,色孽女妖的魅惑之音……这些记忆如同鬼魂,日夜折磨着他。他渴望平静,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安宁,但他闭上眼睛,只有鲜血和火焰。
他太累了。
累到连恐惧都所剩无几。
累到开始觉得,或许那些混沌信徒是对的,这个宇宙根本就是个残酷的笑话,唯一的解脱就是投入某个邪神的怀抱,至少能获得片刻的、扭曲的慰藉。
但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恶心。
他靠在冰冷的金属管壁上,意识渐渐模糊。高烧和虚弱让他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。就在这生与死的边界线上,他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不是耳朵听到的那种,而是直接回响在他脑海深处的,一个平静的、温和的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低语。
“厌倦了吗……”
老 K-7 浑浊的眼睛动了一下,但没有睁开。
“……疲惫了吗……”
那声音如同微凉的流水,滑过他灼热的意识。它没有承诺力量,没有许诺欢愉,更没有恐吓和胁迫。它只是陈述着,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理解。
“……拥抱静止……你将不再感到痛苦……”
痛苦?是的,他无时无刻不处于痛苦之中。身体的,心灵的。
“……信奉我……你的灵魂将获得永恒的安宁……”
安宁。这个词像是一块磁石,牢牢吸住了他几乎要涣散的意识。他一生都在征战和混乱中度过,安宁是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奢侈品。
“在我的国度里……没有战争……没有饥渴……没有背叛……没有求知的无尽折磨……只有……温暖与平静……”
一幅画面,直接映入了他的脑海。那不是绚丽的景象,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、风平浪静的灰色海洋。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那片海水之中,温暖,安全,所有的痛苦、疲惫和恐惧都如同潮水般退去。一种深沉的、他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包裹了他。他甚至能“看到”海面之下,那些模糊的、安详沉睡的影子。
那是……归宿吗?
“吾名……索莫斯……”
索莫斯。老 K-7 在心中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。它听起来古老而庄重,带着一种终结的、不容置疑的意味。呼唤它,不像是在呼唤一个神,更像是在祈求一场无梦的、永恒的长眠。
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。在绝对的绝望中,哪怕是一根稻草,他也会死死抓住。而这,不仅仅是一根稻草,这像是一个早已为他准备好的、温柔的港湾。
“我……”他在心中艰难地回应,用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,“……我愿意……”
就在他做出回应的瞬间,一股微弱的、冰凉的触感,印在了他灵魂的深处。仿佛一个无形的印章,轻轻盖下。他额头上没有任何痕迹,但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——一个微小的、代表着“静止”的烙印。
刹那间,他脑海中那些折磨他的噪音——战场的回声、邪神的低语、痛苦的记忆—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。虽然身体的伤痛依旧,高烧也未退却,但那种侵蚀灵魂的疲惫和绝望感,竟然真的减轻了。一种久违的、纯粹的困意袭来。
老 K-7,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兵,在充满腐臭气味的破管道里,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安详的、微不可察的弧度。他蜷缩起身体,像婴儿回到了子宫,沉沉地睡去了。没有噩梦,只有一片温柔的、灰色的寂静。
……
静滞之海中,索莫斯那团灰色的意识辉光,微微闪烁了一下。
他清晰地感受到,一股极其微弱,但无比纯净的、带着感激和释然情绪的能量,通过那个刚刚建立的“静滞印记”,跨越了遥远的时空,汇入了他的本体。
这能量太渺小了,如同沙漠中的一粒沙。
但它是真实的。
是第一个,完全属于他索莫斯的信仰之力。
他“看”着那个在管道中安睡的灵魂,感受着那丝微弱的连接。第一个信徒。他的教会,他的归途,始于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,始于一个连名字都失去的老兵。
这只是开始。
索莫斯的意识重新归于那片绝对的静滞,但他知道,一粒种子已经播下。在混沌与绝望的土壤里,一朵追求终极安宁的、苍白的花,即将悄然绽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