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心苑的后院,有一处小小的凉亭,掩映在几丛翠竹之后,平日里少有人来。
今夜月华如水,静静流淌在亭角的飞檐和石桌石凳上。
姜玖与姜嫣对坐其间。
石桌上,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,还有一壶新酿的“玉露凝”,乃是用宫中特有的灵果发酵而成,酒性温和,带着清甜果香。
“尝尝这个,今年新进的果子酿的,不比那些烈酒,不伤身。”姜嫣亲手为姜玖斟上一杯,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荡漾着微光。
她自己也满上一杯,轻轻抿了一口,脸上立刻泛起满足的浅笑。
“还是这里的酒合我胃口,那些宴席上的,太辣。”
姜玖看着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,接过酒杯,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,心中微微一颤。
他垂眸,掩去那一瞬间的异样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清甜微涩的液体滑入喉咙,带来一丝暖意,似乎也稍稍熨帖了他心底那难以言说的躁动。
“小时候,你也是这样。”姜嫣支着下巴,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天边的弦月,陷入了回忆。
“记得你刚来宫里那会儿,瘦瘦小小的,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,不肯说话。”
“那时候,母后刚去,我知道你心里苦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怜惜。
“我就经常偷偷带些好吃的去找你,一开始你还不理我,后来次数多了,才肯跟我说话。”
姜玖沉默着,又为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酒。
那段记忆,属于这具身体原主,也属于他穿越而来后融合的残破灵魂。
黑暗,冰冷,无助。
是姜嫣,像一束光,固执地照进了他生命中最晦暗的角落。
“有一次,你被几个不懂事的小太监欺负,是我拿着鞭子把他们抽跑的。”姜嫣说着,自己先笑了起来,眼角眉梢带着几分得意,也带着酒意上涌的微醺。
“那时候我就想,这是我弟弟,谁也不能欺负。”
她又喝了一口酒,白皙的脸颊上红晕更盛,如同涂抹了上好的胭脂。
眼眸中水光潋滟,少了几分平日的端庄,多了几分娇憨。
“皇姐……”姜玖看着她这般模样,喉咙有些发紧。
他想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心底那股被佛经道典压抑的情感,似乎随着酒意,有了丝丝缕缕的松动。
他对姜嫣,究竟是什么感情?
是依赖?是感激?是血脉相连的亲情?
还是……在长年累月的相依中,早已悄然变质,掺入了不该有的悸动?
他不敢深想。
佛经上说,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
可他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皇姐,只觉得这“相”真实得让他心头发烫,又惶恐不安。
“玖儿,”姜嫣似乎并未察觉他复杂的心绪,又或许是酒意让她放松了警惕,她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。
她的手很软,带着微热的温度。
“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事,很多事。”她看着他,眼神温柔而包容,“你不想说,皇姐就不问。”
“但是,别什么都自己扛着。”
“皇姐……永远站在你这边。”
她的语气带着醉意的含糊,却又无比坚定。
姜玖感觉自己的手背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,那温度顺着血脉,一直蔓延到心脏,引起一阵剧烈的跳动。
他几乎是仓促地收回手,端起酒杯,借饮酒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。
“我知道,皇姐。”他的声音有些低哑,“我……省得。”
他不敢再看她那双在月光和酒意浸润下,过于动人的眼睛。
只得将目光垂下,落在石桌的纹路上,心中默念着清心咒,试图驱散那不该有的涟漪。
夜风拂过,竹叶沙沙作响,带来清凉,却吹不散亭间弥漫的淡淡酒香和那若有若无的暧昧。
又坐了片刻,姜嫣似乎真的有些醉了,身子微微摇晃。
“时辰不早了,我……我该回去了。”她扶着石桌站起身,脚步有些虚浮。
姜玖立刻起身,虚扶了她一把。
“我送你。”
“不用,”姜嫣摆摆手,努力维持着清醒,“让宫女扶着就行。你……你也早点休息。”
她深深看了姜玖一眼,那眼神复杂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。
在宫女的搀扶下,姜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。
那抹带着酒香和温暖的倩影离去,凉亭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冷了下来。
姜玖独自站在原地,许久未动。
月光将他孤寂的影子拉得细长。
他脸上那片刻的动容与复杂早已消失不见,恢复了惯常的平静,甚至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冷寂。
仿佛刚才那个因皇姐触碰而心绪不宁的少年,只是月光下的一场幻影。
他抬手,轻轻拂过刚才被姜嫣拍过的手背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软触感。
眼神幽深,如同不见底的寒潭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他低声念了一句佛号,却不知是在超度谁,还是在警示自己。
就在这时,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,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凉亭外,单膝跪地。
来人身着夜行衣,气息内敛,面容普通,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。
正是燕云楼左护法,刘然。
“楼主。”刘然的声音低沉而恭敬。
姜玖没有回头,依旧负手望着姜嫣离去的方向,语气淡漠,听不出丝毫情绪。
“讲。”
“是。”刘然垂首,快速禀报,“半月后的皇朝大比,各方势力动向已初步查明。二皇子姜宏似与‘玄天宗’有所接触,五皇子姜泰则可能得到了‘烈阳谷’的支持。”
“丞相府近来人员往来频繁,尤其是其门下一位客卿,近日常出入城西的‘暗巷’。”
“暗巷”是皇城中一处鱼龙混杂之地,也是许多见不得光交易的场所,据说与鬼魔族有些牵连。
姜玖眼神微凝,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。
“继续盯紧,尤其是丞相府和暗巷的动向,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。”
“属下明白。”刘然应道,稍作迟疑,又道,“另外,楼中安插在‘药王谷’的人传来消息,谷中近月有一批珍稀药材流出,去向不明,其中几味,恰好是……压制心魔、凝神静气的稀有之物。”
姜玖猛地转身,目光如电,直射刘然。
“药王谷?流向何处?”
刘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,头垂得更低:“线索在进入中州地界后便断了,对方手法极为老练,暂时……尚未查明最终流向。”
姜玖沉默片刻,周身那凌厉的气息缓缓收敛。
他走到石桌边,提起那壶还剩少许的“玉露凝”,为自己缓缓斟了一杯。
酒液落入杯中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“皇朝大比,鱼龙混杂,是个试探的好机会。”他端起酒杯,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,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“既然有人想让我丢人现眼……”
他顿了顿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语气轻描淡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“那便让他们看看,谁才是真正该担心的人。”
“传令下去,让‘暗部’的人做好准备。”
“这场大比,我们燕云楼,也该活动活动了。”
“是!”刘然精神一振,沉声领命,身影再次融入黑暗,消失不见。
凉亭内,又只剩下姜玖一人。
月华依旧,竹影摇曳。
他独立良久,方才缓步走出凉亭,素白的长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。
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、与世无争的模样。
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,一丝名为野心的火焰,悄然点燃,与那潜藏的血色魔性,交织成一片暗流汹涌的图景。
风暴,正在无声凝聚。
而皇朝大比,注定不会平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