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,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风,拂动了案几上宣纸的一角。
蓝曦臣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,看着女儿蓝溪端着茶盏,脚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。
少女眉眼间的灵动机敏,像极了她的母亲王灵娇,唯有那浅琉璃色的眼眸和端雅的举止,承袭自姑苏蓝氏。
“父亲,夜深了,喝盏参茶歇息吧。”
蓝溪将茶盏轻轻放下,声音清脆,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。
蓝曦臣温和一笑,放下手中的朱笔。
身兼姑苏蓝氏宗主与仙门仙督二职,事务总是繁杂,即便夜深人静,也常有亟待处理的文书和各方传来的讯息。
他接过茶盏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片刻的视线。
“溪儿有心了。今日的功课可都完成了?”
“嗯,二叔和二婶今日考校的剑诀与心法,女儿都记下了。”
蓝溪点头,随即眨了眨眼,带着几分小女儿的娇憨与洞察。
“父亲,您又在看母亲留下的笔记了?”
案几一角,避开公务文书的地方,整齐地叠放着一摞手札,纸张有些已微微泛黄,边缘被摩挲得略显光滑。
那是他的娇娇生前留下的,有些是她修行的心得体会,有些是记录蓝溪幼时牙牙学语、蹒跚学步的趣事,更多的则是些零零碎碎的随笔,字迹时而工整娟秀,时而潦草飞扬,无不透着主人鲜活跳脱、不拘一格的性子。
蓝曦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,落在那摞手札上,仿佛能透过纸张,再次看到那个巧笑倩兮、总能为云深不知处带来生气的身影。
“闲来翻阅,总能有些……新的体会。”
他轻声道,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。
这并非仅仅是慰藉之词。了,他的娇娇,修为虽不算顶尖,心思却总是玲珑剔透,看待人事物的角度往往出人意料,这些随笔中偶尔闪现的灵光与俏皮话,对他处理一些繁杂微妙的事务,竟时有启发,有时甚至能让他绷紧的心弦稍稍放松,会心一笑。
蓝溪看着父亲眼中那抹熟悉的、深藏于平静下的怀念与温柔,懂事地没有再多问,只轻声道:
“那女儿不打扰父亲了,您也早些安置,莫要太过劳神。”
看着女儿退出静室,轻轻合上门,蓝曦臣才缓缓靠向椅背,端起的茶盏并未就口,只是任由那点温热透过细腻的瓷壁,熨帖着微凉的指尖。
室内重归寂静,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,以及窗外山风吹过竹叶的沙沙作响。
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摞手札,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,飘向了那个彻底改变他生命的开端。
他曾以为,他的一生会如同云深不知处那三千条家规一般,刻板、清晰、循规蹈矩。
作为蓝氏嫡长子,未来的宗主,他早已习惯了承担,习惯了以温雅谦和示人,习惯了将一切情绪,无论是喜是忧,都完美地收敛于那抹无可挑剔的微笑之下。
直到那个傍晚,在大梵山附近,他身负重伤,勉力支撑保护门下弟子,几乎力竭之时。
那个身影就这样闯了进来,带着不属于这片血腥战场的明媚与生机。
颖川王氏的二小姐,王灵娇。
她指挥若定,手法利落地为受伤的弟子包扎,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狡黠的眸子,在那一刻显得格外认真可靠。
他本想郑重道谢,却因强压下的伤势而呕出血来。
意识模糊间,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,能听到她清亮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。
后来,她甚至……悄悄握了他的手。
那般大胆又自然的亲近,是他从未经历过的,让他一时忘了反应,只觉得脸上发热,心跳也失了序。
她留在他们身边,一同夜猎,美其名曰相互照应。
接下来的几天,她总是能找到各种机会靠近他,与他说话,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,盛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……喜爱?
她的话语时而贴心,时而带着令人脸红的调侃,像一阵活泼又温暖的风,吹皱了他一池静水般的心湖。
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姑娘,如此鲜活,如此直接,如此……让他不知所措,又忍不住心生欢喜。
她那句“阿涣”,叫得那般自然亲昵,仿佛早已在心底练习过千百遍,让他耳根泛红的同时,心底涌起一股陌生的、汹涌的暖流。
后来,他才知道,她那般努力修炼,甚至冒险出门夜猎,都是为了摆脱既定的、作为陪嫁媵妾的命运。她想要凭自己的力量,争一个不同的未来。
这份心性与毅力,让他敬佩,也让他心疼。
所以,当叔父蓝启仁得知他与王家二小姐互生情愫,询问他是否确定时,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。
他记得自己当时说:“娇娇她……很好。与她在一起,涣觉得……很轻松,也很欢喜。”
那是他生平第一次,将“欢喜”这样的个人情绪,如此明确地置于家族责任与世俗考量之前。
后来他又和娇娇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,这让他更加确定,他这辈子非娇娇不可了。
后来仙督死了,他成了新的仙督,成为仙督之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完成他和娇娇的人生大事,他们的婚礼虽然仓促却盛大。
之所以如此匆忙,是因为仙督之位意味着无尽的忙碌与责任,他必须在此之前,将他的阳光牢牢地、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。
婚后的日子,并非全然静好。
仙督事务冗杂,时常需要外出巡查、调解纷争。
每次风尘仆仆地归来,看到她在廊下翘首以盼,或是埋在书房里对着他的文书蹙眉思索,又或是与魏婴、忘机他们斗嘴笑闹,所有的疲惫与沉重便仿佛瞬间烟消云散。
她总是能轻易打破云深不知处的千年沉静,她会偷偷在冷泉边烤红薯,被抓住时眨着无辜的眼睛说“泽芜君夫人也需要体察民情,体验人间烟火”;
会在他批阅文书至深夜时,蹑手蹑脚地进来,放下一碟她亲手做的、卖相不佳却心意满满的糕点,又悄悄离开;
会在他为某些世家间扯皮拉筋的纷争头疼时,用一些看似歪理、不着边际却又奇异地切中要害的话语,让他茅塞顿开,哑然失笑。
她知道自己修为进展缓慢,却从不气馁,反而笑嘻嘻地赖在他身边说:
“有天下第一的泽芜君保护我,我怕什么?我的长处本就不在这里嘛。我能逗你开心,能帮你出主意,还能……!”
她总是知道自己的价值,从不妄自菲薄,这份坦荡与自信,常常让他心生羡慕。
女儿蓝溪的出生,更是为他的生命增添了无尽的暖色与重量。
他看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,看着娇娇眼中迸发出的母性光辉与骄傲,只觉得人生圆满,不过如此。
叔父将女儿取名“溪”,愿她心性如清溪,明澈欢快,一生顺遂。
他将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这个孩子,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,是娇娇留给他的,最珍贵的礼物。
他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持续很久,很久。
然而,天道终究吝啬予他圆满。
娇娇的身体底子本就不算最好,早年或许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劳,生育更是耗损了元气。
他寻遍天下灵药,用尽一身精纯灵力,翻阅无数古籍秘方,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力如指间沙般,一点点流逝。
她走得很平静,握着他的手,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熟悉的笑意,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:
“阿涣,别难过,我这一生,能遇见你,能嫁给你,能有溪儿……很值得,真的很值得。”
是啊,很值得。
她间接平息了仙门大患,助他稳定了局势,为他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与温暖,还为他留下了溪儿。
她完成了她想要做的一切,如同绚烂的夏花,在盛放后安然凋零。
可是他的世界,却从此缺失了最核心、最温暖的光源。
娇娇走后,他并未沉溺于悲痛无法自拔。
他是蓝曦臣,是姑苏蓝氏的宗主,是仙门仙督,是女儿唯一的依靠。
他还有责任需要承担,还有溪儿需要抚养长大。
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繁重的事务中和教导女儿上。
他对蓝溪极尽疼爱,却从不溺爱,该有的教导、该守的规矩一样不少。
因为他知道,娇娇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优秀、快乐、明事理、不被宠坏的女儿。
他常常会带着溪儿,指
一起看她留下来的那摞手札,温柔地讲述她母亲的故事,讲述她的聪慧,她的勇敢,她的调皮。
他也常常会想起温晁那次戏剧性的弑父,想起金光善后来的惶惶不可终日与算计落空,想起仙门在他治理下逐渐恢复的秩序与生机。
这一切的背后,似乎都隐约有那只小狐狸狡黠灵动、努力扇动翅膀的影子。
她以另一种方式,继续影响着这个世界,守护着她所珍视的人。
蓝曦臣端起早已微凉的茶,轻轻呷了一口。
参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,而后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甘,像极了回忆的滋味。
他起身,走到窗边。
窗外月色如水,清冷地洒在庭院中的玉兰树上,花影婆娑,静谧无声。
云深不知处的夜,总是这般安静。
只是,再也没有那个会突然从背后捂住他眼睛,让他猜猜是谁,或者在他看书时,调皮地抽走他发簪,看他墨发披散时笑得前仰后合的少女了。
他轻轻摩挲着腰间佩戴的一枚暖玉,玉质温润通透,是娇娇生前最喜欢把玩、后来又偷偷系在他身上的,说是能安神保平安,玉佩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与气息。
“娇娇,”他在心中默念,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至极却带着无尽落寞的弧度,浅琉璃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如水的月光与深沉的思念,“溪儿很好,聪慧懂事,性子有几分像你,也有几分像我。云深不知处……也还好,只是安静了些。仙门各方,目前还算安稳。你且安心。”
“我这一生,规行矩步,克己复礼,唯有爱你、娶你,是我最不后悔的……破例。”
月光无声,静默流淌。泽芜君的身影立在窗前,清癯依旧,风姿不减当年。
他背负着整个仙门的期望,守护着姑苏蓝氏的千年传承,抚养着他们爱情的结晶。
他的心很大,能装下天下苍生与正道兴衰;
他的心也很小,只永远为那个叫王灵娇的姑娘,保留着最柔软、最温暖、最不设防的一隅,任岁月流淌,思念刻骨,永不褪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