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室之内,那纸墨迹未干、加盖了两大家族印鉴的退婚文书,仿佛带着不同的温度,落在不同的人手中。
虞紫鸢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起,妥善放入袖中,仿佛那不是一纸断绝关系的文书,而是一份让女儿重获自由的赦令。
她眉宇间那积压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去,虽然面色依旧冷凝,但眼底深处却透出一股扬眉吐气的畅快与轻松。
她的阿离,终于不必再与那个眼高于顶的金子轩捆绑在一起了!
而与虞紫鸢的如释重负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金光善那复杂难言的神色。
他脸上火辣辣的,退婚倒没什么,但是男方被退婚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,传出去对金氏和他的颜面都是一大打击,尤其是在蓝启仁这等人物面前,更觉难堪。
然而,在这份难堪之下,却涌动着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、隐秘的欣喜。
说实话,他对江厌离这个儿媳妇,内心深处从来就不是百分百满意。
云梦江氏虽是五大世家之一,但论及财力、势力以及在仙门中的影响力,终究比不得他们兰陵金氏底蕴深厚。
江厌离本人,性情是温婉,但资质平平,容貌也算不上绝色,在他看来,并非儿子良配,更不足以担当未来金麟台的女主人。
只是碍于夫人与虞紫鸢的交情,以及早年定下的婚约,他才一直未曾表露。
如今这婚约阴差阳错地解除了,他反倒觉得甩掉了一个包袱,日后大可为子轩寻觅一个家世更显赫、容貌更出众、更能助力金氏的联姻对象。
想到这里,金光善心底那点因颜面受损而产生的不快,竟被这股隐秘的喜悦冲淡了不少,甚至觉得这趟云深不知处来得……似乎也不全是坏事。
虞紫鸢是何等人物,金光善那点细微的神色变化,如何能逃过她的眼睛?
见他眼神闪烁,嘴角甚至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,虞紫鸢心中顿时冷笑连连。
想轻易摘干净,还暗自高兴?做梦!
就在金光善准备说几句场面话,然后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憋屈的地方时,虞紫鸢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,如同冰珠落玉盘,瞬间打破了室内微妙的气氛:
“金宗主,且慢。”
金光善脚步一顿,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,强笑着回头:“虞夫人还有何指教?”
虞紫鸢好整以暇地端起旁边弟子刚奉上的清茶,轻轻拨弄着茶盏,眼皮都未抬一下,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:
“指教不敢当。只是,既然两个孩子的婚事已经作罢,那么有些事情,我们还是趁着蓝老先生在,一并说清楚为好,也免得日后纠缠不清,徒生事端。”
她放下茶盏,目光如电,直射金光善:“之前,因为金子轩是我家阿离名正言顺的未婚夫,我们两家是姻亲。”
“所以,看在金子轩的面子上,这些年来,你们兰陵金氏名下所有商船、货物,凡经过我云梦江氏管辖的水路、港口,我们江家是分文未取,一路畅通无阻,给予了最大的便利和优惠。”
她每说一句,金光善的脸色就白上一分,心中那点侥幸瞬间荡然无存。
虞紫鸢语气陡然转厉,带着一股肃杀的意味:“如今,婚约已退,你我两家再无姻亲关系。那么,这笔积欠了多年的‘航运费’、‘过路费’,是不是该好好清算一下了?”
“总不能让我们云梦江氏,既赔了女儿,又白白损失了这许多年的收益吧?天下,怕是没这个道理!”
“虞夫人!你……你怎能出尔反尔!”
金光善一听,顿时急了,也顾不得什么风度,声音都拔高了几分,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镇定彻底崩塌。
“你方才明明说过,退婚是退婚,交情是交情,两家依旧守望相助!怎可转眼就翻脸不认人,索要这些……这些陈年旧账?!”
他试图用“守望相助”四个字来绑架虞紫鸢,心中更是肉痛无比。
兰陵金氏生意遍布各地,依赖云梦水道运输的货物量极大,若真按市价补足这些年的费用,那绝对是一笔足以让金氏伤筋动骨的巨款!
虞紫鸢闻言,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直接翻了个优雅的白眼,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:
“金宗主,麻烦你搞清楚状况!我说的是‘守望相助’,指的是仙门同道,遇事相互扶持,共抗邪魔。”
“这与你们兰陵金氏做生意该付的航运费,是两码事,岂能混为一谈?!”
她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惨白的金光善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“‘守望相助’是情分,按规矩缴纳费用是本分!我云梦江氏的水路,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,维护航道、派驻弟子守卫、疏浚淤泥,哪一样不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?”
“之前看在姻亲份上,我们免了你们的费用,那是我们江家大气,念旧情!如今既然情分已断,自然要公事公办!怎么,金宗主是觉得,我们云梦江氏活该做这冤大头,白白供养你们兰陵金氏发财不成?!”
她这番话,有理有据,掷地有声,将金光善那点试图混淆概念、占尽便宜的心思扒得干干净净。
金光善被她堵得哑口无言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胸口剧烈起伏,指着虞紫鸢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。
他难道能说“是,你们就该白给我们用”?这话要是传出去,兰陵金氏的脸面就彻底扫地了!更何况,蓝启仁和江枫眠还在场看着!
他算是彻底明白了,虞紫鸢今天就是有备而来,不仅要退婚,还要趁机狠狠剜下他兰陵金氏一块肉!这女人,实在太狠了!
当着蓝启仁和江枫眠的面,尤其是蓝启仁那明显带着不赞同的目光下,金光善纵然有千般不愿、万般心疼,此刻也发作不得。
他深知,若是此时再纠缠,只会更加难看,而且虞紫鸢绝对干得出立刻下令封锁云梦水道的事情来,那对金氏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。
“好……好!好一个虞紫鸢!”
金光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眼神阴鸷,充满了怨毒。
“这笔账……金某记下了!具体数目,稍后自会派人与你云梦江氏核算!”
说完,他再也无颜待下去,猛地一甩衣袖,连句告辞的话都没说,几乎是落荒而逃般,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雅室,那背影充满了狼狈与愤恨。
看着金光善灰溜溜离去的背影,虞紫鸢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。
想占她虞紫鸢的便宜?门都没有!
解决了这桩恶心事,雅室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。
虞紫鸢这才想起正事,她转过身,面对蓝启仁和江枫眠,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、带着些许自得之色的笑容。
“蓝先生,江枫眠,”
她语气轻快了些,拉过一直安静站在她身后、目睹了全程的王灵娇,“方才光顾着处理那糟心事了,有件喜事还没来得及告知二位。”
江枫眠和蓝启仁都看向她,面露疑惑。
虞紫鸢拍了拍王灵娇的手,带着一种“看我眼光多好”的骄傲,宣布道:
“从今日起,娇娇,王灵娇,便正式拜入我虞紫鸢门下,是我座下亲传弟子了!”
“什么?”
江枫眠先是一愣,随即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惊喜笑容。
他看向王灵娇,这个聪慧勇敢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小姑娘,竟是越看越满意。
“好!好啊!三娘子,你这眼光着实不错!娇娇是个好孩子!”
他这还是第一次以“师公”的身份见到王灵娇,心中不免有些激动,连忙在身上摸索了一下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:
“哎呀,娇娇,师公这次来得仓促,也不知道你会拜师,没给你准备什么像样的见面礼。等下次,下次师公一定给你补上份大礼!”
王灵娇看着江枫眠那温和又带着些笨拙的慈爱模样,心中暖融融的,连忙乖巧地行礼:
“娇娇拜见师公!师公您太客气了,能拜入师父门下,得到师公和师父的认可,就是给娇娇最好的礼物了。”
蓝启仁捋着胡须,看着眼前这一幕,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王灵娇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晚辈,天赋、心性、品行都是上佳,如今能得虞紫鸢青睐,正式收入门下,未来前途不可限量。
他既是替王灵娇高兴,也觉得云深不知处与云梦江氏的关系,因这层师徒之谊,似乎也更紧密了些。
他对着虞紫鸢拱手,语气郑重中带着一丝托付的意味:
“虞夫人,恭喜收得佳徒。娇娇这孩子,天资聪颖,心地纯善,只是偶尔……性子跳脱了些,若有不当之处,还望虞夫人多多费心教导,严加管束。”
他这话,看似是请虞紫鸢严格管教,实则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与维护。
虞紫鸢自然听得懂蓝启仁的言外之意,她爽快地点了点头,看着王灵娇的眼神充满了自信与护短:
“蓝先生放心,既入我门下,我自会倾囊相授,严加管教。定将她培养成材,绝不辜负她的天赋,也绝不堕了我云梦江氏的威名!”
就算蓝启仁不说,她也定然会对自己这第一个亲传弟子百般呵护,悉心教导。
王灵娇站在师父虞紫鸢和师公江枫眠身边,感受着蓝启仁先生关切的目光,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幸福感。
一旁的蓝曦臣静静伫立,望着厅中恭敬行礼的王灵娇,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弧度,心中满是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欣慰。他忽然想起数月前,少女在寒室廊下,迎着微凉夜风,眼神亮晶晶地对所有人说:
“我一定要凭自己的努力,让江夫人真心实意地收下我。”
如今,她果真做到了。
他的娇娇,从来都是这样,一旦确定了目标,便会拼尽全力,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挡她前进的脚步。
这份心性与毅力,如何能不让他为之动容,为之骄傲?
蓝启仁又与江枫眠、虞紫鸢就王灵娇的修行基础、性情特点等聊了片刻,言语间满是作为长辈的关切与托付之意。
眼见正事已毕,蓝启仁便侧首对蓝曦臣道:
“曦臣,你带娇娇先出去走走,看看云深不知处的景致。我还有些事务,需与江宗主、虞夫人另行商议。”
蓝曦臣心领神会,知道叔父接下来要谈的内容怕是关于阴铁一事,这种事情不方便让娇娇知道。
蓝曦臣恭敬应道:“是,叔父。” 随即转向王灵娇,声音温和:“娇娇,我们走吧。”
王灵娇闻言,乖巧地对着上首三位长辈再次行礼告退,步履轻快地走到蓝曦臣身边。
她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,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了然。
她自然知道蓝启仁要商议的是什么,无非就是关于阴铁的事情。
但既然蓝启仁选择在此刻避而不谈,她便从善如流,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。
有些事,知道是一回事,表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,这点分寸,她向来把握得很好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气氛庄严的雅室,将初夏更为炽热的阳光和满池初绽的芙蕖迎了个满怀。
脱离了长辈的视线,王灵娇似乎轻轻松了口气,肩膀微微放松下来。
蓝曦臣将她的细微动作收入眼底,不禁莞尔,与她并肩走在九曲回廊上,温声道:
“恭喜娇娇得偿所愿。”
他的声音如同拂过莲叶的微风,带着真挚的喜悦。
王灵娇抬起头,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点小小得意的笑容,像偷吃了蜜糖的孩子:
“谢谢阿涣!我就说我可以的!”
此刻,她才完全流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鲜活气儿,不再是方才那个沉稳持重的小弟子。
“是,我们娇娇最是厉害。”
蓝曦臣从善如流地附和,眼神宠溺。
他看着她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,想起她为此付出的艰辛,那些深夜里不熄的灯火,反复练习到颤抖的手臂,写满注解堆积如山的书卷……所有的努力,终于在今日开花结果。
“接下来,可就要正式开始跟着虞夫人修行了,” 蓝曦臣语气转为些许郑重,“虞夫人教导严格,规矩也重,你……”
“我知道的,阿涣,” 王灵娇打断他,眼神却异常坚定,带着跃跃欲试的锋芒,“我不怕严格,只怕学不到真本事。师父越严格,我才能进步得更快呀!”
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斗志,蓝曦臣心中那点因为即将因为听学结束而分别产生的淡淡惆怅,也被冲散了许多。
他的娇娇,注定是要翱翔九天的凤,他该做的,是看着她飞得更高更远,而非将她拘在身边。
“好。” 他最终只化作一个简短的音节,包含了无尽的信任与支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