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二拿了钱,脸上那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在雨后清冷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倒退着退回下山小路,连装着利器的木盒都弃之不顾,可想“自愿”离开里掺了不少“从心”的成分。
泥泞山径被他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,很快又被渗出的雨水漫成浑浊小洼。
文才等他身影消失在湿漉漉的林荫深处,才轻轻牵起老黄牛的缰绳往山下走。
雨后山野的空气清冽而湿润,草木气息格外浓烈,混合着泥土的腥甜。
刚到村口,小幸运就眼巴巴瞅着田二离去的方向,爪子不安分地在地上划拉着,蠢蠢欲动,想把银元追回来的心思几乎写满整张脸。
文才拍了拍它被细雨打湿的额头,有点粘手,不着痕迹地甩了甩,水珠溅开。
“好了,这是买牛的钱。想要更多,咱们回去再挣就是。”
小幸运闻言猛地扭过头,纸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,能看出震惊、诧异、以及一丝不要脸的神色,努力确认主人这话是否当真。
它目前只是能力低不是灵智低,主人这话连掩饰都懒得掩饰,是打算糊弄谁呢?
文才好像完全没想起来这出,实诚的直白道:“没必要骗你。反正店里的事多半是你照看。往后你多做几个……几十……几百个精致纸扎,多看几年店,钱应该就赚回来了。”
小幸运:“……”
更想去把血汗钱要回来了!
文才没理会它幽怨的小眼神,牵着老黄牛往镇上去报信,好让官府派人来处理此地的尸首。
雨后官道略显泥泞,牛蹄踏过,留下串串清晰的印迹。
镇上这几天也不太平。
前几天出去“收账”的保安队全员失踪,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。
百姓本就人心惶惶,加上群龙无首,各种猜测添油加醋,以讹传讹,关于“万家村闹鬼事件”衍生出好几个骇人听闻的版本。
好在人们议论得沸沸扬扬,终究没谁敢真去鬼村查验,避免了无谓的伤亡。
车夫也是到了镇上才骇然听闻柚子村一直闹鬼的传闻,心头后怕不已,暗忖早知道这些事,说什么也不接这趟活。
甚至疑心留他吃饭歇脚的老头是不是也是鬼物?
这念头一起,脊背顿时窜上一股凉气。
可转念一想,自己独自一人在鬼村吃了饭、睡了觉,还跟鬼兜了一夜圈子,这经历怎么着也算得上“传奇事迹”,心底不由得又冒出一丝带着后怕又难以言喻的得意。
这得意劲儿催得他嘴皮发痒,急于寻找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说道说道。
很快,他就老毛病又犯了,又停留在镇上,在县衙附近车夫们惯常歇脚喝茶的摊子上,对着聚拢来的好奇面孔答疑解惑。
雨后的摊棚下还有些潮湿,空气里飘着廉价茶叶和湿木头的味道。
看着周围人脸上交织的恐惧与旺盛的好奇心,听着一声声“哥”叫得舒坦,车夫只觉得心头那点残留的惊惧全被熨平,昨夜循环往复的恐怖经历成了绝佳谈资。
甚至被人捧得一时上头,当下直拍胸脯夸下海口。
“你们别不信!常言道,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!哥哥我平生不做亏心事,那些鬼缠了我一晚上也没能动我一根毛。别说昨天晚上,就是今天晚上,哥哥我也敢再去一趟!”
众人听得面面相觑,随即纷纷竖起大拇指,夸张地奉承,“哥哥厉害!”“真是胆识过人呐!”
一波吹捧给车夫打足气,呷了口泛着涩味的粗茶,大话更是不要钱地往外抛。
“咳!鬼嘛,也就那样。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,害我一个外人干什么?肯定是找害死他们的人报仇啊。所以啊,不用怕,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?”
“嘿嘿,哥哥说得在理!”旁人只管附和和捧哏,至于真去柚子村?那还是算了。
这等“壮举”还是留给活腻味的人吧。
车夫正口若悬河,讲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、唾沫横飞,放下茶碗的间隙,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牵着牛步入衙门。
立马抹了抹嘴,跳下凳子,拨开围拢的人群追了上去:“先生!先生您出来了!怎么不让我过去接您?”
文才刚将老黄牛拴在衙门外一棵叶片还滴着水珠的大树下,闻声转头,看见车夫追来略有意外,“是你。你还在镇子上?这两天没出车?”
“哪能啊,”车夫摆摆手,一脸苦相,“我根本就没能出了那村子!今早天蒙蒙亮才从小路绕出来。昨天下午我……”
接着就把他在柚子村遭遇“鬼打墙”,循环往复的经历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。
文才听后心中了然,留他吃饭的应该就是田二。
此人当真是狠辣,是一个活口都不想放走。
幸好这车夫运道不错,遇上的只是几只依循固定法则行事的茫魂,不然性命难保。
车夫还不知道自己曾在鬼门关前打转,仍一个劲描述着遭遇的诡谲。
文才耐心听着,脚步不停踏入衙门。
车夫自然也跟了进去。
衙门一切如常,空空荡荡的,里面还是队长他们离开前的样子,没人动过。
文才抵达时,省城派遣协同处理此事的人员还没到,他只得在衙内等候。
车夫自然而然地也留下来。
趁着这段空闲,文才赶忙向家中等得心急,正反复打磨“戒尺”的师兄秋生传音,说明这里的事大致了结,只等省城来人交接就行。
讯息传出后,连日萦绕心头的那股如芒在背的恶意和危机感,总算渐渐消散。
传了信也没先去休息,利用剩余时间牵着牛去镇上找兽医。
仔细询问老牛伤处的护理和日后喂养注意事项后,才又把它牵回衙门。
路上不免招来镇民侧目,有的甚至对着他指指点点,人们见老黄牛瘦骨嶙峋、伤痕未愈,都以为是文才虐待造成的,目光中不免带上些许谴责。
文才也没多解释。
回到衙门后院,手脚不停地打来清水,小心翼翼替老牛擦洗。
老黄牛静静站着,温顺地任由他动作,不时用硕大的头颅轻轻蹭蹭他的手,眸中一片慈祥。
经过两遍仔细清洗,老牛身上陈年的污垢尽数洗去,虽然干瘦,精神头明显好了很多。
文才又找来干净的草料,“多吃点,多吃点,等回去后,我去山上给你割新鲜的。”看着它慢悠悠咀嚼,才转身去找地方休息。
另一边的田二也收拾起一个小包裹,准备彻底离开这是非之地。
他那间破屋在为数不多的小房子中更显颓败,屋顶漏雨处还在滴滴答答,屋内潮湿阴冷,弥漫着一股霉腐气。
作为一名修习咒术的民间匠人,“五弊三缺”几乎是他这种人的宿命。
他本人命格也确实歹毒,鳏、寡、孤、独、残,占了四样。
本性阴郁,加上仅有的两亩薄田还被巧取豪夺,彻底点燃了心中暴戾的底线。
一个注定断子绝孙毫无未来可言的人,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?
早年父亲在世时还能教诲他向善,父亲一走,觉得还是顺从恶念活得更为痛快。
村里昔日欺辱他们孤儿寡母的,或仅仅与他不对付的,大多活不过一个月就会“意外”横死。
久而久之,村里人对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,都说他是“绝户命”,命硬克亲。
他不在乎,自有手段让那些碎嘴的人闭嘴。
肆意了大半辈子,唯独在万家手上吃了大亏,这口气如何能咽下?
万家仗着有钱有势,勾结衙门强占他的地,转身他就找机会下咒,先弄死万家老爷子,再送他满门子子孙孙下去作伴。
万家夺地毁村,害他流离,他就要将他们生生世世困在此地受尽折磨。
只是引来了硬茬,这“享受”怕是要打水漂了。
最后一次站在村外的小山坡上,眺望山下整片雨后愈发郁郁葱葱的果林,心中五味杂陈,更多的是不甘。
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实在丢面。
猛地转身望向万家祖坟的方向,眼中毒火重燃,显得格外狠戾。
哼!臭小子,老子就算要走也绝不能让你太安生!
他田二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性子!
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把小刀,这是在牛棚泥地里重新翻找出来的,昨晚上混乱中被老黄牛踩进了泥泞。
花时间找到一处雨后水气凝聚,隐隐散发阴湿之气的煞位,狠狠将小刀插入湿软的土中。
此举虽难成气候,不足以再掀起风浪,却足够让他出一口胸中恶气。
做完这一切才觉得心头略畅,晃悠着回到自己的破屋,准备次日一早就离开这承载了他大半的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