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二阴鸷的目光死死钉在文才身上,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。
但他也没蠢到在摸不清对方底细之前就贸然冲上去拼命,脚步定在原地,身子微微向后倾,摆出防备的姿态。
语带威胁道,“小子,倒是我小瞧你了,有点本事!不仅破了我的咒术,还暗中指使纸人抢走我的牛。”
他全然想歪了,没想到纸人拥有不低的灵智干坏事,只当小幸运是傀儡,受命行事,文才才是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“黄雀”。
从一开始就早早布好局,一面只身入敌营破他风水,一面驱使纸人偷摸报复夺牛,心机深沉,步步为营,根本没将他这幕后之人放在眼里。
不要脸!
简直太不要脸了!
哼,乳臭小儿狂妄至极……
田二在脑中东拼西凑,歪点子一大堆,终于是补全了文才的“阴险图谋”,几乎将他塑造成一个深藏不露、狡诈猖狂的恶徒。
仗还没开打,自己的气势先矮了三分。
至于文才……他满心歉然,正琢磨该如何道歉,才能让这位前辈消气。
纵使此人多半就是万家灭门案的真凶,也不代表可以偷拿他的东西。
自己这边理亏,身为小幸运的主人,文才满脑子都是赔礼的念头。
两人心思南辕北辙:一个越想越心虚,一个越想越窝火,偏又都觉得对方深不可测,谁也不敢先动手。
在这各怀鬼胎的僵持中,终是想好怎么道歉的文才先开了口。
礼貌地颔首示意,“前辈,小子乃茅山林九门下三弟子文才。敢问阁下师承何派?”
“师承?”田二没料到文才会先心平气和同他搭话,下意识对这问题嗤之以鼻,眼中掠过一丝仇视和鄙夷,“无名无派。我们这些跑江湖的民间术士,哪比得上你们有传承的正统?在你们眼里,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罢了。”
几句往来,绷紧的神经稍微松缓,不着痕迹地打量文才,见对方态度和气,彬彬有礼的样子,往日那份傲慢与阴鸷又渗了出来。
换了个显得更倨傲的姿势,语带讥讽地继续说,“更比不上你们这些自诩正派,满口仁义道德,却尽干些伪善龌龊之事的人。”
话里话外全是阴阳怪气。
文才也没因他的态度动怒。
人各有执念,他代表不了所有正道人士,对方也代表不了整个江湖术士体系。
如今的他早就不会被外人的眼光扰动。
况且自己一门行事挺……还算……应该还可以。
至少不会滥杀无辜,也没恶意害人。
再次拱手,将话题拉回正事上,“前辈,晚辈是受省城楼大帅所托,前来处置万家灭门一案。还请行个方便,或是……”
“行什么方便?你想得美!”田二只听到前半句火气就直冲天灵盖,眼神骤然阴狠,不等文才说完就厉声打断,“省城?省城好啊!”
喃喃重复两遍,神情由“果然如此”渐渐转为癫狂,“这世道可真是不公,当年万家和衙门勾结,驱赶乡邻、强占田产、无恶不作时,怎不见省城来人主持公道?现在不过让万家偿了命,上头就巴巴的派人来平事了,好一个‘正派之士’,好一个‘公道’!”
猛得指着文才,声音因激愤变调,认定对方是来助纣为虐的。
这世道,何其不公!
文才听他反复控诉万家恶行,言辞间对所谓“正派”极尽嘲讽,似要陷入癫狂,赶忙出声打断:“前辈,我只是奉命来了结此地异状,并不是为万家遮掩旧恶而来。”
“你还说不是?!”田二怒喝,浑身发抖,手指狠狠戳向万府方向,一字一顿道,“他万家抢我的地在先,我报复在后,有什么错?我让他们生就生,要他们死就死,全是他们咎由自取!你一个外人,凭什么插手?”
几番对话下来,文才看出此人偏执至极,只信自己认定的“理”,旁的言论半句都听不进去。
他不想再多纠缠,索性直言,“前辈,此事既是上面差遣,我既然接了就需要处置妥当。”
“哼,总算露出真面目了。那还有什么可谈的?咱们手底下见真章!”田二阴狠一笑,猛地掀开手中木盒,霎时间,一股凛冽煞气奔涌而出。
盒中装的全是淬炼过的凶戾利器。
对常人而言沾上非死即伤,但对文才这种道门子弟,未必有多可怕。
再次见田二亮出这些物件,也没别的招数,心下对其底细也估摸出七八分。
此人就是个精于咒术,疏于道法和武艺的普通匠人。
自己应当应付得来。
但也没全然放松警惕,谁知道对方有没有藏后手。
田二亦摸不清文才深浅,只想先发制人,来个出其不意的偷袭,当即从盒中抄起一柄短刀,疾刺而去,“受死!”
“得罪了,前辈。”文才侧身闪避,双手交叉架住田二手腕,顺势发力一拧,“咔嚓!”腕骨错位脱臼,短刀应声落地。
小幸运见状,赶忙牵着老黄牛退到一旁,给主人腾出地方。
老黄牛忧心忡忡地望着战局,生怕文才受伤。
好在它担心的事并未发生。
田二擅长阴咒和风水局,拳脚功夫和正经道法稀松平常,加之年岁已高,又被小幸运遛了大半夜,体力消耗大半。
而文才这些年挨打挨出了“抗性”,为逃师兄“毒打”更是苦练身手,早非昔日吴下阿蒙。
仅一招,就彻底钳制住田二。
手腕剧痛袭来,田二惨哼一声,身子一偏,老脸皱作一团,疼得直嘶气。
文才趁机一脚踢开地上短刀,将他往回一拽,同时疾点其麻穴。
不过三招,田二就半跪在地上,浑身酸麻,不能动弹。
宝贝盒子也跟着掉落,各色工具撒了一地。
被制服了也不认输,面上凶悍依旧,眼神像要把文才生吞活剥,嘴上更是不肯服软,嘶声叫嚷着让文才有种杀了他,化作厉鬼也必来复仇。
“前辈,你我本无仇怨。我来这里只为把尸体带出去。”
文才最后解释一遍,回头望望正手舞足蹈的小幸运,又看看满眼欣慰的老黄牛,再看向怨毒瞪视的田二,语气不由弱了几分,“至于这牛……确实是我方有错在先。但我与这牛实在投缘,还请您开个价,我愿将它买下来。”
看这牛的模样,这人显然并不珍视,甚至多有虐待,不然也不会伤痕累累,瘦不拉几。
田二扫了眼透着欢欣的老黄牛,冷冷一哼。
他知晓这牛的不同之处,民间素有传闻:前世犯下大恶者将投生为牛,带着记忆与愧疚劳苦一生,受尽折磨,最终被宰杀食肉,方能重入轮回。
当初在市场上一眼就看出这头牛正是此类“赎罪之身”。
既然是恶魂转世,又哪配得好待遇?
他最看不惯这种做错事还能好好生活的畜生,故而对它动辄打骂,饲喂粗劣,自觉是在“替天行道”。
心中认定老黄牛并非善类,见文才执意想要,心底蓦地冒出一丝诡谲的念头。
文才不知他心中弯弯绕绕,见对方神色古怪,仿佛藏着什么祸心等自己往里跳,就知道这家伙绝对没啥好心。
可他又确实想带走这牛,那种莫名的牵系感太强烈。
“是,请前辈开价。”犹豫几秒钟后,还是肯定地点头。
田二低笑出声,垂眼看了看自己动弹不得的手脚,明白自己不敌这毛头小子,既然有条件可谈,何乐不为?
“好,我有两个条件,只要你能答应我就把这牛给你。第一条,你要放我离开,不能报官。”
“可以。”文才爽快应下。
早说过只为处理鬼患而来,其他的闲事一概不管。
自己又不是圣人,没必要为不相干的恶人拼死拼活,查明真相替它们报仇更是不存在的。
至于田二和万家孰是孰非,阴司自有判官裁断。
至于阳间律法……瞥了眼还在村口五体投地跪着的队长尸身,还是算了吧。
见文才答应得干脆,田二还挺意外,也不纠结,“至于买牛的钱……我看,”上下打量文才,看衣着不像阔绰之人,狮子大开口,“就十块银元吧。”
柚子村已经待不下去了,他需要盘缠远走他乡。
这牛年老体衰,干巴巴的一身是病,十块银元已经是漫天要价。
“好。”没想到文才还是一口应下,伸手就去翻布包拿钱。
这迅速的动作都让田二产生自己是不是要少了的错觉。
转念一想这“恶牛”没了自己约束,落到这“正道小子”手里,说不定会本性复萌,惹出祸事……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复?
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小九九,盯着文才从怀中数出银元,脑中已经开始想象他被连累到落得不得好死的画面,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。
一旁的小幸运同样看得肉痛不已,眼睁睁瞧着银元一块块落入田二手中,恨不得冲上去抢回来。
那可都是它辛辛苦苦看店、劳心劳力做纸扎、呕心沥血记账,一点一滴攒下的血汗钱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