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黎宴站在人群中央,心中亦是波澜起伏。
他抬手,示意大家安静。
待声浪稍平,才朗声开口。
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乡亲们,首战告捷,可喜可贺!但这,仅仅是咱们迈出的第一步。”
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而质朴的脸庞,继续说道:
“咱们马河口村,依山傍水,除了冬季,春夏秋三季,山上都有取之不尽的野果资源。”
“这就是咱们的宝库。”
“只要咱们把这竹筒酒的质量越做越稳,路子越走越宽。”
“往后,咱们不仅能换来玉米面、红薯干,还能换来白米、白面,换来孩子们的新衣裳、新书本。”
“咱们的日子,一定会像这芝麻开花一样,节节高。”
“对!节节高!”
“跟着纪组长干。”
人群再次爆发出热烈的响应。
纪黎宴这番话,不仅肯定了眼前的成绩,更描绘了一个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。
彻底点燃了村民们心中奋斗的火焰。
血脉传承,让孩子比他们更好,更厉害!
李安民趁热打铁,大声道:
“好,现在,咱们就按之前商定的,会计和老篾叔,还有各家的代表,都过来。”
“咱们当场就把这粮食和钱,按工分分配下去。”
“让大伙儿今晚就能吃上咱们自己挣来的粮食。”
“好!”
会计早就准备好了账本和算盘,老篾匠和几个在村里有威望的老人也围了过去。
村口顿时变成了临时的分配现场,算盘声、报数声、确认声。
夹杂着大家拿到粮食和钱后压抑不住的喜悦笑声。
汇成了一曲独属于马河口村的丰收乐章。
纪家作为技术核心和主要劳动力,自然分到了不少。
纪大福和纪二禄扛着分到的几十斤玉米面和一小袋红薯干。
纪三寿则小心翼翼地将分到的十块多钱和几张工业券交给纪黎宴。
还有一大块肉。
“爹,钱和票。”纪三寿声音里带着激动。
纪黎宴接过,看了一眼,抽出两块钱递给纪三寿:
“这钱你拿着,明天去公社,看看有没有不要票的点心,买点回来,给孩子们甜甜嘴。”
“再打点煤油,晚上点灯用。”
“诶!好!”纪三寿连忙应下,心里暖烘烘的。
回到纪家小院,气氛更是欢快。
李大花和张翠丫看着金黄的玉米面,简直爱不释手。
“他爹,今晚咱就烙玉米饼子吃。”
李大花声音都带着笑。
“再熬个红薯稀饭。”张翠丫补充道。
方盼弟也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,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。
孩子们更是围着粮食袋子打转。
纪小南甚至偷偷用手指蘸了点玉米面粉放进嘴里。
被纪小梅轻轻拍了一下,却也不恼,只是嘿嘿傻笑。
晚饭时分,纪家饭桌上难得地飘起了浓郁的粮食香气。
金黄的玉米饼子烙得两面焦黄,红薯稀饭熬得黏稠香甜。
虽然依旧没有多少油水,但那份扎实的饱腹感和收获的喜悦,让每个人都吃得格外香甜。
纪黎宴慢条斯理地吃着饼子。
不太好吃,不过他还是吃进肚子。
饭后,他将三个儿子叫到跟前。
“大福二禄三寿,这第一批酒算是成功了,供销社也定了下个月的量。”
“但咱们不能就此满足。”纪黎宴语气严肃,“这野果酒,讲究时令。”
“眼下夏末秋初,野果最多,但过了季节,原料就少了。”
“而且,咱们现在的工艺,出酒率还能再提高,口感也还有改进的余地。”
纪大福挠挠头:“爹,那您说咋办?我们都听您的。”
“首先,原料储备要想办法。”
纪黎宴沉吟道,“一些耐存放的野果,比如野山杏、酸枣,可以试着晒成果干,或许能延长使用时间。”
“这事,大福你带着人琢磨一下。”
“哎,我明天就带人去试试。”纪大福点头。
“其次,工艺还得钻研。”
纪黎宴看向纪二禄和纪三寿。
“我琢磨着,光是加蜂蜜改善甜度还不够。”
“发酵的温度、时间,甚至竹筒的品种、处理方式,都可能影响最终的味道。”
“以后每次酿酒,都要做好记录,不同批次的竹筒,都要取样尝评,找出规律。”
纪二禄和纪三寿似懂非懂,但都认真记下:
“知道了爹,我们一定仔细着。”
“最后,”纪黎宴顿了顿,“光靠供销社一条路子,不稳当。”
“咱们得想想,能不能把这酒,卖到更远的地方,或者,开发点别的东西。”
纪三寿眼睛一亮:“爹,您又有新点子了?”
纪黎宴高深莫测地摇摇头:“还在琢磨。”
“眼下,先把下一批一千斤酒稳稳当当地做出来,质量只能比这次好,不能差!”
“爹您放心!”三兄弟异口同声。
接下来的日子,马河口村仿佛上紧了发条。
加工房里更加忙碌,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经验和实实在在的收益,村民们的干劲空前高涨。
每一道工序都更加娴熟、精细。
纪黎宴更是几乎泡在了加工房和他的“办公室”里。
除了指导生产,就是对着他的记录本写写画画,时而蹙眉,时而恍然。
他还让纪大福找来了不同年份、不同粗细的竹子,分别试验其对酒液风味的影响。
这天,纪黎宴正在记录一批新竹筒的发酵情况,李安民兴冲冲地找了来。
“妹夫!好消息!”
李安民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色,“公社刚才来人通知,说县里要办一个‘农村集体经济成果交流会’。”
“点名让咱们村的竹筒野果酒去参展呢。”
“哦?”纪黎宴放下笔,眼中也闪过一丝亮光,“县里的交流会?这可是个露脸的好机会。”
“何止是露脸!”
李安民激动地搓着手,“听说到时候县里,甚至地区里的领导都会来,还有各个公社、厂矿的代表。”
“要是咱们的酒能被看上,那销路可就彻底打开了。”
纪黎宴沉吟片刻,问道:“交流会什么时候开?需要准备多少展品?”
“半个月后,展品不用太多,带个几十斤样品去就行,主要是让人品尝、了解。”
李安民说着,又有些担心:
“不过,妹夫,这去的可是县里,见的是大场面,咱们这酒会不会拿不出手啊?”
“我听说别的公社有的搞编织,有的搞农具,咱们这野果子酒,怕是不起眼。”
纪黎宴闻言,却是淡淡一笑:“大哥,不必妄自菲薄。”
“咱们这酒,原料独特,工艺也别具一格,正是‘人无我有’的东西。”
“只要品质过硬,包装得体,就不怕没人赏识。”
“包装?”李安民一愣。
“对,包装。”纪黎宴拿起一个普通的竹筒,“咱们现在用的竹筒,朴实无华,用于日常售卖无妨。”
“但若是作为展品,送往县里,就显得过于简陋了。”
“得在竹筒上下功夫,让它看起来更精致,更有特色。”
他走到老篾匠正在干活的地方,拿起一个刚刚打磨好的竹筒,仔细端详着:
“老篾叔,你看,能不能在这竹筒外面,刻上些花纹?”
“比如咱们马河口村的简图,或者‘竹韵果香’之类的字样?不需要太复杂,但要清晰、雅致。”
老篾匠放下手中的篾刀,接过竹筒摸了摸,琢磨了一下:
“刻字刻画?这倒是不难!”
“我年轻的时候跟师傅学过点雕花的皮毛,虽然多年不练了,但刻点简单的应该没问题。”
“就是要费些功夫。”
“功夫不怕费。”李安民立刻表态,“这是给咱们全村争光的大事。”
“老篾叔,这事就交给你了,需要人手你尽管开口。”
“成!”老篾匠也来了精神,“我这就挑几个手稳的小子,一起弄。”
“保证给咱们的酒穿上最体面的‘衣裳’。”
纪黎宴又补充道:
“不仅是竹筒外表,密封的麻布也可以换成更细密、干净的白布,用红绳扎口,显得更整洁。”
“另外,我再写一份关于咱们这竹筒酒来历、工艺和特点的简介,到时候一并放在展台上。”
“好!好!就这么办!”
李安民听得连连点头,心里对纪黎宴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。
这读书人想事情,就是周全,面子里子都顾到了!
消息传开,村民们更是群情振奋。
去县里参展!
这可是马河口村从来都没有过的大荣誉!
所有人干活更加卖力,都铆足了劲要把最好的酒做出来。
老篾匠带着几个徒弟,日夜不停地赶制雕刻竹筒。
他们选了品相最好、粗细均匀的竹节。
精心打磨后,用烧红的细铁钎在上面小心翼翼地烫画出蜿蜒的河水、起伏的山峦轮廓。
代表马河口村。
旁边再刻上“竹韵果香”四个清秀的楷字。
虽然手法质朴,却别有一番乡土韵味。
纪黎宴则伏案疾书,用尽量通俗易懂又略带文采的语言,写下了竹筒酒的“故事”:
如何发现山间野果的价值,如何利用古法结合现代卫生要求进行酿造,如何体现变废为宝、集体创业的精神......
字里行间,既展示了产品的独特性,又契合了当时的政策导向。
半个月的时间转眼即过。
经过精心准备,参展的样品酒终于出炉了。
五十个雕刻精美的竹筒,用白布红绳密封得整整齐齐,装在铺着干净稻草的背篓里。
旁边放着纪黎宴亲笔书写的产品简介。
出发这天清晨,全村人都聚在村口送行。
李安民特意换上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
纪黎宴如常。
由纪二禄和另一个机灵的年轻后生负责背着酒和展品。
“村长,纪组长,你们可一定要把咱们村的名气打出去啊。”有村民高声喊道。
“放心吧!等着我们的好消息。”李安民意气风发地挥手。
“爹,大舅,路上小心。”纪家众人和儿媳们也都眼含期盼地叮嘱。
纪黎宴对众人微微颔首,目光沉静:“尽力而为。”
四人踏着晨露,坐上牛车,向着县城的方向出发。
一路上,李安民既兴奋又有些紧张,不住地和纪二禄他们说着注意事项。
纪黎宴则大多时间沉默不语,观察着沿途的景况。
心中默默盘算着交流会上可能遇到的情况。
县城比公社要繁华许多,灰扑扑的楼房,宽阔些的街道,以及更多穿着工装、行色匆匆的路人。
交流会在县文化馆的院子里举办。
他们赶到时,里面已经人头攒动。
各个公社的展位前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农产品、手工艺品和小型农具。
马河口村的展位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。
李安民赶紧指挥纪二禄他们布置起来。
当那些雕刻着山水字画的竹筒酒被一一取出,整齐地码放在铺着蓝印花布的展台上时。
立刻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。
“咦?这是啥?酒吗?怎么用竹筒装着?”
“马河口村?没听说过啊,这酒有啥名堂?”
“看看这简介写的‘集山野之灵气,融竹木之清香’,有点意思。”
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。
李安民连忙按照事先商量好的。
打开一筒酒,倒入几个洗净的竹杯里,热情地邀请大家品尝。
“各位领导,各位同志,尝尝我们马河口村集体生产的竹筒野果酒。”
“用的是山上的野果子,不占粮食,味道独特,清爽甘醇。”
起初,大家还带着几分疑虑。
但尝过之后,反应却各不相同。
有的点头称赞:“嗯,味道是不错,酸酸甜甜的,有股子果香,跟粮食酒不一样。”
有的则不以为然:“这算什么酒?淡得很,没劲儿。”
还有的关注点独特:“这竹筒倒是挺别致,喝完酒还能当个摆设。”
纪黎宴在一旁静静观察,并不急于推销,而是仔细听着众人的评价。
他发现,这酒似乎更受一些女同志和年纪稍长、不喜欢烈酒的人的欢迎。
就在这时,几个穿着干部服、看起来像是领导模样的人,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了过来。
李安民一眼认出其中一位是公社的王书记,连忙上前问好。
“王书记,您来了。”
“安民同志,你们村的展位布置得不错嘛。”
王书记笑着点点头,看向展台,“这就是你们搞的那个野果酒?”
他拿起一个竹筒,看了看上面的雕刻,又读了读简介,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。
“是的,王书记。”李安民赶紧递上一杯酒,“您尝尝?”
王书记接过,尝了一口,细细品味,点了点头:
“嗯,口感清爽,果香浓郁,确实别具一格。”
“不错,变废为宝,思路很好!”
他又对身旁一位戴眼镜、气质儒雅的中年人道:“刘主任,您是地区轻工局的专家,您给品评品评?”
这位刘主任接过酒杯。
先观色,再闻香,最后小酌一口,在口中停留片刻,才缓缓咽下。
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看向纪黎宴和李安民:“这酒...工艺虽然简单,但想法很妙。”
“充分利用了本地资源,口感也调配得恰到好处,掩盖了野果本身的涩味,突出了清香甘甜。”
“尤其是这竹筒盛装,不仅别致,竹香对酒体也有一定的增益作用。”
“你们村里有能人啊!”
得到地区专家的肯定,李安民激动得脸都红了。
他连忙介绍道:“刘主任过奖了!这主要是我们副业组组长,纪黎宴同志琢磨出来的。”
“他是我们村的读书人。”
纪黎宴这才上前一步,不卑不亢地向几位领导问好:
“王书记,刘主任。”
刘主任打量着纪黎宴,见他虽然衣着朴素,但气度从容,眼神清明,不由心生好感:
“纪黎宴同志?这酒是你主导研发的?”
“不敢当主导,是集体智慧的结晶。”
纪黎宴谦逊道。
“我只是根据一些古籍记载和本地条件,做了一些尝试。”
“不足之处,还请刘主任指教。”
刘主任欣赏地点点头:“不骄不躁,很好。”
“你这酒,有没有想过进一步标准化、扩大生产?”
纪黎宴心中一动,知道机会来了,沉稳答道:
“回刘主任,我们目前还处于摸索阶段,产能有限,工艺也还在不断完善。”
“最大的制约,一是野果的季节性,二是缺乏更专业的设备和检测手段。”
“如果能够得到上级的支持和指导,我们很有信心能把这件事做得更好。”
“真正成为我们村,甚至我们公社的一个特色产业。”
王书记在一旁听了,也帮腔道:
“刘主任,马河口村这个项目,确实是我们公社近期集体经济的一个亮点,群众积极性很高。”
刘主任沉吟片刻,对身边的秘书吩咐了几句,然后对纪黎宴和李安民说:
“你们这个项目,很有潜力。”
“这样,交流会结束后,你们写一份更详细的报告,包括目前的产量、成本、工艺难点以及未来的发展规划,报到县里来。”
“我们轻工局会重点研究一下,看看能否给你们提供一些技术指导,或者帮助联系更稳定的销售渠道。”
“太好了!谢谢刘主任!谢谢王书记!”
李安民喜出望外,连声道谢。
纪黎宴也深深一揖:“多谢领导关怀,我们一定尽快把报告送来。”
领导们又勉励了几句,便去了其他展位。
他们一走,马河口村的展位前更加热闹了。
不少人慕名而来品尝、询问,甚至当场就有人想要购买。
带去的五十筒样品酒,不到半天就赠送和售卖一空。
回去的路上,李安民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。
“妹夫,你听到了吗?地区轻工局的领导要重点研究咱们的项目!还要帮咱们找销路。”
“咱们这是要一步登天了啊!”
纪二禄和另一个后生也激动得满脸放光。
纪黎宴相对冷静许多,他提醒道:“大哥,领导重视是好事,但咱们更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“接下来写报告是关键,要把困难和要求都写清楚,不能夸大,也不能隐瞒。”
“而且,就算有了上级支持,根基还是咱们自己要把酒做好。”
“对对对!你说得对!”
李安民连连点头,“回去咱们就开会,好好商量这报告怎么写。”
回村的路上,李安民的兴奋劲儿还没过。
反复跟纪二禄他们描述刘主任品尝酒时的表情和话语,仿佛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子里。
纪黎宴则大多时间沉默着,望着车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和山丘,心中思绪万千。
领导的口头鼓励固然令人振奋,但要将这口头支持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助力,中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报告是关键,既要展现价值和潜力,又不能浮夸。
既要说明困难,又不能显得无能。
这个度,需要好好把握。
牛车刚进村口,早已等候多时的村民们就围了上来。
“村长,纪组长,咋样了?”
“县里的领导说啥了?”
“咱们的酒受欢迎不?”
李安民一下子从牛车上跳下来,红光满面,挥舞着手臂:
“乡亲们!静一静!听我说!”
他清了清嗓子,模仿着领导的口吻:
“县里的领导,特别是地区来的刘主任,对咱们的竹筒野果酒,那是赞不绝口。”
“说咱们思路好,产品别具一格,很有潜力。”
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。
“刘主任还说了!”
李安民提高音量,压住喧闹:
“让咱们写个详细的报告上去,轻工局要重点研究,还要给咱们技术指导,帮咱们找销路。”
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,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技术指导?那是不是要派专家来?”
“帮找销路?天爷,那咱们的酒不是能卖到更远的地方了?”
“咱们村真要出息了!”
众人看向纪黎宴的眼神,充满了近乎崇拜的感激。
他们清楚,没有纪黎宴,就没有这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纪黎宴适时开口,给沸腾的情绪稍稍降了温:
“乡亲们,领导重视,是咱们的机遇,也是责任。”
“接下来,咱们更要踏踏实实,把酒做得更好,把报告写得扎实,不能辜负了这份期望。”
“对!纪组长说得对!”
李安民连忙附和:
“都别围着了,该干嘛干嘛去!晚上咱们开全村大会,详细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