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女子中学的梧桐叶黄透时,梦萍收到了一封信。
信是从学校教务处转来的,牛皮纸信封,封口盖着红色的火漆印章——是圣约翰大学的校徽图案。她拆开时,手指微微发颤,连带着信封里掉出来的几片干枯的梧桐叶,在课桌上铺开一小片金黄。
“陆梦萍同学亲启”,信的开头这样写道。
是圣约翰大学女子学院预科班的录取通知。寥寥数语,通知她已通过资格审查和笔试,面试定在下周三下午两点,地点在圣约翰大学行政楼三层。
信纸在她手中捏出了褶皱。
教室里很安静,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在黑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。几个女生凑在一起低声说话,眼神时不时瞟向她这边——自从她开始在书店帮忙,穿着打扮、言行举止都变了之后,班里的风向就悄悄转了。
从前她们笑她“陆家野丫头”,笑她功课差,笑她说话直来直去没规矩。现在她们看她穿依萍设计的改良学生装,看她用可心教的记账法管班费,看她大大方方讲自己在书店帮忙的见闻,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东西。
羡慕,嫉妒,或许还有一点点不敢承认的佩服。
“梦萍,”同桌林秀儿凑过来,小声问,“听说你姐姐的周刊卖疯了?我家阿姨昨天排队都没买到。”
“加印了。”梦萍把信仔细折好,放回信封,“下午应该就能到货。”
“真厉害……”林秀儿感叹,“你姐姐怎么想到办周刊的?女人做这些事,多不容易啊。”
梦萍看了她一眼:“就因为不容易,才更要去做。不然永远都只能等着别人施舍。”
她说这话时,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。周围几个偷听的女生都愣住了。
从前那个只会顶嘴吵架的陆梦萍,什么时候开始说这样的话了?
下课铃响了。
梦萍收拾书包,走出教室。走廊里迎面走来几个人——是以陈美兰为首的那几个,从前最喜欢找她麻烦。
陈美兰的父亲是银行经理,家境优渥,平时在班里横行霸道。看见梦萍,她故意抬高声音:“哟,这不是咱们的女企业家家属吗?怎么,今天没去给你姐姐站柜台?”
梦萍脚步没停,径直从她身边走过。
“喂!”陈美兰伸手拦住她,“跟你说话呢,没听见?”
梦萍停下,转过身,平静地看着她:“有事吗?”
这种平静让陈美兰愣了一下。从前她只要一挑衅,梦萍立刻就会像炸毛的猫一样跳起来,然后她就有了继续羞辱的理由。
可现在……
“听说你姐姐的周刊,写的都是些‘女人要独立’‘女人要工作’的歪理。”陈美兰冷笑,“怎么,你们陆家是养不起女儿了,非要抛头露面去挣钱?”
她身后的几个女生跟着笑起来。
走廊里其他学生都放慢了脚步,偷偷看过来。
梦萍看着陈美兰,看了几秒钟,然后忽然笑了。
“你笑什么?”陈美兰恼了。
“我笑你可怜。”梦萍说,“你爸是银行经理,所以你觉得自己天生就该过好日子,是吗?那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有一天你爸不在了,或者银行倒闭了,你怎么办?”
陈美兰脸色变了:“你咒我爸?”
“我只是说一个可能。”梦萍往前走了一步,声音依然平静,“陈美兰,你知道我姐姐为什么办周刊吗?因为半年前,我们被赶出陆家,身无分文。那时候如果我姐姐不站起来,我们现在可能还在街头要饭。”
她环视一圈,目光扫过每一个围观的人:“女人要学会靠自己,不是因为我们想抛头露面,是因为这个世道随时可能变脸。今天你是银行经理的女儿,明天可能就什么都不是。但如果你自己有能力,有手艺,有头脑——那就什么都不怕。”
走廊里安静极了。
连路过的老师都停下脚步,站在人群外听着。
“你……”陈美兰想反驳,却一时语塞。
“另外,”梦萍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《依萍女性生活周刊》,递给她,“送你一本。看完之后如果还觉得是歪理,欢迎你来书店找我辩论。但如果看完之后你有一点点触动……那就算我没白说。”
她把周刊塞到陈美兰手里,转身走了。
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。
留下陈美兰和一众女生,面面相觑。
走出校门时,夕阳正好。
金色的光芒洒在街道上,把一切都镀上一层暖色。梦萍没有直接回家,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——那里有个老婆婆摆的馄饨摊,她最近常去。
“阿婆,一碗小馄饨,不要葱。”她在小凳子上坐下。
“好嘞!”老婆婆笑着应声,“梦萍啊,今天怎么晚啦?”
“有点事。”梦萍从书包里拿出那封信,又看了一遍。
圣约翰大学预科班。如果面试通过,明年秋天她就能正式入学,读商科——这是顾慎之的建议,说她的性格适合学这个。
可学费呢?
圣约翰是教会学校,学费不菲。虽然依萍姐说不用担心,但她知道,书店和周刊刚刚起步,用钱的地方多着呢。佩姨的培训学校也要开张了,又是一大笔开销。
“馄饨来啦!”老婆婆端来热气腾腾的碗,“小心烫。”
“谢谢阿婆。”
梦萍小口吃着,脑子里却在飞快计算。如果她周末全天在书店帮忙,平时放学去三小时,一个月能挣多少工钱?如果省吃俭用,能不能攒够一半学费?
“小姑娘,”旁边桌上一个中年男人忽然开口,“你刚才在学校里说的那些话,我听见了。”
梦萍抬起头。那男人穿着深灰色中山装,戴着眼镜,手里拿着一份报纸——正是《依萍女性生活周刊》的创刊号。
“你是……”
“我是圣约翰的老师,姓周。”男人微笑,“教经济学的。刚才去女子中学办点事,碰巧听见了你的发言。说得很好。”
梦萍的脸微微发热:“我……我就是随便说说。”
“不是随便说说的水平。”周老师推了推眼镜,“逻辑清晰,有理有据,而且很勇敢。在那种场合,敢说那样的话,不容易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陆梦萍。”
“陆……”周老师想了想,“陆依萍是你?”
“是我姐姐。”
周老师眼睛一亮:“难怪。那本周刊我看了,内容很有见地。特别是那篇‘上海滩女企业家专访’,永安公司那位女主管的故事,很受学生欢迎。”
梦萍心里一动:“周老师,圣约翰的预科班……面试难吗?”
“你是说商科预科?”周老师打量她,“你收到通知了?”
梦萍点点头,把信递过去。
周老师看了看,笑了:“陆梦萍……我记起来了。笔试成绩不错,尤其是数学和逻辑推理,分数很高。不过面试确实不容易,主考官是陈教授,很严格。”
“那……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?”
周老师想了想:“陈教授喜欢有自己想法的学生。不要背标准答案,要说出真实的想法。另外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“他最近在研究女性就业问题,如果你能从实际经验出发,谈谈在书店工作的见闻和思考,可能会加分。”
“真的?”梦萍眼睛亮了。
“只是建议。”周老师站起身,掏钱付了馄饨钱,“对了,这碗算我请。就当是……提前给可能成为我学生的你,一点鼓励。”
他走了。
梦萍坐在原地,看着那碗已经快吃完的馄饨,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。
机会。
这是依萍姐常说的词。她说这个时代对女人不公平,所以每一个机会都要死死抓住。
现在,机会来了。
她要抓住。
吃完馄饨,梦萍回到书店时,天已经黑了。
书店里还亮着灯。可心在柜台后面对账,傅文佩在三楼录音室准备明天的电台节目——虽然正式执照还没下来,但实验台每天两小时的节目一直在坚持。
“梦萍回来啦?”可心抬起头,“吃饭了吗?”
“吃了。”梦萍放下书包,“依萍姐呢?”
“和顾教授去见日本商人了,说晚点回来。”可心压低声音,“听说那个日本商人很有钱,如果谈成了,我们的布料供应链就稳了。”
正说着,门开了。
依萍和顾慎之走进来,两人脸上都带着疲惫,但眼睛很亮。
“谈成了?”可心立刻问。
“谈成了。”依萍脱下外套,长舒一口气,“山本先生很满意佩姨的设计,签了第一批订单,五百件改良旗袍,销往日本。另外,他同意以成本价向我们供应布料,还答应投资培训学校。”
“太好了!”可心跳起来。
顾慎之走到窗边,点了支烟——他很少抽烟,除非特别累或者特别放松的时候。
“山本这个人,”他吐出一口烟,“比想象中开明。他说在日本,女性就业也是大问题,我们的培训模式他很感兴趣,想引进到日本试试。”
“那何副主任那边……”傅文佩从楼上下来,脸上有担忧。
“山本有日本领事馆的关系。”顾慎之说,“何兆丰想动我们,得先掂量掂量外交影响。而且,山本答应帮忙引荐几个外交部的高层,下周有个饭局。”
依萍看向梦萍:“今天在学校怎么样?”
梦萍掏出那封信:“圣约翰的面试通知,下周三。”
书店里安静了一瞬。
然后,所有人都笑了。
“太好了!”傅文佩抱住她,“咱们梦萍要有出息了!”
“面试准备得怎么样?”顾慎之问。
“今天遇到一个圣约翰的周老师,给了我一些建议。”梦萍把周老师的话复述了一遍。
顾慎之听完,点头:“周明远老师,我认识。他是商学院的副院长,人很好。他既然这么说,你就按他说的准备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梦萍犹豫了一下,“学费……”
“学费的事不用你操心。”依萍打断她,“你只管好好准备面试。如果通过了,学费我们出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
“没有但是。”依萍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梦萍,你记住:投资教育,是最值得的投资。你学成了,将来能帮更多人。这笔账,怎么算都划算。”
梦萍的眼眶红了。
她想起半年前,她还是陆家那个骄纵任性的三小姐,整天想着怎么打扮,怎么玩乐,怎么跟如萍争宠。
而现在,她坐在书店里,手里拿着大学的面试通知,身边是一群真心为她高兴的人。
这种改变,像一场梦。
“对了,”可心忽然想起什么,“今天下午,陈美兰来店里了。”
“陈美兰?”依萍皱眉,“她来干什么?”
“来买周刊。”可心说,“还问梦萍在不在,说想跟她聊聊。我告诉她梦萍去学校了,她就走了,但留了张字条。”
她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。
梦萍展开,上面是陈美兰娟秀的字迹:
“陆梦萍,周刊我看了。有些话,想当面跟你说。明天放学,学校后门咖啡馆,我等你。”
没有署名,但确实是陈美兰的字。
“她要干什么?”傅文佩担心地问,“不会是又想找你麻烦吧?”
梦萍看着那张字条,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笑了。
“不是麻烦。”她说,“是机会。”
“什么机会?”
“改变一个人的机会。”梦萍把字条仔细折好,放进口袋,“就像依萍姐改变我一样。”
那一夜,梦萍失眠了。
她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纹,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:走廊里的对峙,馄饨摊上的偶遇,书店里的谈话,还有口袋里那张字条。
半年前,如果有人告诉她,她会成为今天的陆梦萍,她一定不信。
半年前,她还是那个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的傻姑娘。
可现在,她知道了:世界不会围着你转,但你可以去转动自己的世界。
用知识,用勇气,用一点点坚持,和很多很多努力。
窗外月光很好。
她坐起身,从书包里拿出那本《依萍女性生活周刊》,翻到“女企业家专访”那一页。
永安公司的女主管,二十九岁,未婚,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。
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自信,眼睛里有光。
梦萍看着那张照片,看了很久。
然后她拿起笔,在日记本上写下:
“我要成为那样的人。不靠家世,不靠婚姻,靠我自己。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,有一天要抬起头来看我。”
字迹很用力,几乎要戳破纸背。
写完,她合上日记本,重新躺下。
这一次,她很快睡着了。
梦里,她站在圣约翰大学的讲堂里,台下坐满了人。她在讲台上,侃侃而谈,讲女性的经济独立,讲商业的伦理,讲一个公平的世界的可能性。
台下掌声雷动。
而她知道,那不只是梦。
那是未来。
一个她可以用双手,一点一点挣来的未来。
就像依萍姐说的:
路很长,但每一步,都算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