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邮局出来时,怀里揣着新领的空白信封和地址名录,还有今天的两百个铜板工钱。
沉甸甸的踏实。
我站在邮局门口的台阶上,看着四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。电车叮当驶过,报童抱着新印的报纸沿街叫卖,穿西装的男人和穿旗袍的女人匆匆走过,各自奔忙。
上海从不缺机会,只看你能不能抓住。
我深吸一口气,冬日上午清冷的空气灌进肺里,激得人精神一振。
正要往家走,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。
“依萍小姐?”
我回过头。
李副官站在邮局门边,手里提着个油纸包,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,只是今天收拾得格外整齐,连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。他看着我,脸上神情有些复杂,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。
“李叔叔?”我有些意外,“您怎么在这儿?”
“我……”李副官顿了顿,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,“这是刚出炉的芝麻烧饼,还热乎着。您和傅太太早上肯定没吃好,垫垫肚子。”
我接过纸包,隔着纸都能感觉到温热:“谢谢李叔叔。不过您特意来邮局……是有事找我吧?”
李副官搓了搓手,眼神左右飘忽了一下,压低声音:“这里说话不方便,咱们……找个安静地方?”
我看了看四周,邮局门口确实人来人往。不远处有个卖豆浆的小摊,支着简陋的布棚,这会儿过了早饭点,没什么客人。
“去那儿吧。”我指了指豆浆摊。
我们走过去,在棚子下的小木桌旁坐下。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,见我们坐下,也只是点点头,继续慢悠悠地擦他的碗。
李副官要了两碗豆浆,推到我和他面前。热腾腾的豆浆在粗瓷碗里冒着白气。
“李叔叔,”我看着他,“有什么话,您直说。”
李副官双手捧着碗,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碗沿,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开口:“依萍小姐,我……我想辞了陆家的差事。”
我手一顿。
“为什么?”我问,“陆家给您的工钱不低,活儿也不算累。您现在提辞职,陆振华那边……”
“我不想再待下去了。”李副官打断我,声音有些发哑,“昨晚老爷回家后,在书房发了很久的火。我听伺候的丫鬟说,老爷把您写的文章——就是《申报》上那篇——摔在地上,踩了好几脚,说‘逆女’‘混账’。”
他说这话时,眼睛盯着碗里的豆浆,不敢看我。
“王太太在旁边添油加醋,说您这是要造反,要把陆家的脸丢光。”李副官的声音越来越低,“老爷说……说以后不准任何人接济您和傅太太,谁要是敢帮忙,就打断谁的腿,赶出上海。”
我慢慢搅着豆浆:“所以您怕了?”
“不是怕!”李副官猛地抬头,眼睛通红,“我是……我是觉得没脸!”
他声音哽咽,像是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冲了出来:“当年要不是傅太太替我求情,我这条命早没了。这些年在陆家,我看着老爷偏心,看着王太太欺负您和傅太太,看着您每个月去讨那二十块钱受尽委屈……我心里难受,可我什么也不敢说,什么也不敢做!”
“我是个懦夫!”李副官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腿,“现在您和傅太太好不容易想自己过日子,老爷还要赶尽杀绝。我要是还留在陆家,帮着他做事,那我成什么了?我还算个人吗?”
他说得激动,声音发抖,引来摊主老头好奇的一瞥。
我等他平静些,才开口:“李叔叔,您辞职之后,打算做什么?”
李副官愣住了,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:“我……我可以拉黄包车,或者去码头扛包。我有力气,总能找到活计。”
“那您的妻儿呢?”我问,“我记得李婶身体不好,常年吃药。您儿子在念中学,学费也不便宜。拉黄包车、扛大包,能挣多少?够开销吗?”
李副官沉默了,脸色灰败。
“李叔叔,”我放下勺子,“您要是真有心帮我们,我倒有个提议。”
他抬起头,眼睛重新亮起光:“您说!只要能帮上忙,我做什么都行!”
“来我们这儿工作。”我说得干脆,“不是帮忙,是正经雇您当员工。”
李副官张了张嘴,没发出声音。
“我们现在的摊子小,付不起陆家那么高的工钱。”我继续说,“但管三餐,每个月先给八块钱——以后生意好了再加。活儿不重,主要是守着铺子,帮着我妈搬搬抬抬,跑跑腿。您要是会点木工、油漆,那就更好了,我们以后肯定还需要搭架子、做柜子。”
“八、八块钱……”李副官喃喃重复,“够多了!我在陆家当副官,明面上一个月十块,可王太太总找由头克扣,实际拿到手的也就七八块。您这儿管饭,八块是实打实的!”
“您愿意?”我问。
“愿意!当然愿意!”李副官激动得站起来,又意识到失态,赶紧坐下,“只是……依萍小姐,您和傅太太现在也不宽裕,还要雇我,这……”
“我们需要人手。”我说得直接,“我妈手艺好,但一个人忙不过来。方瑜能拉来客人,但店里得有人照应。您做事踏实,又懂人情世故,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
我顿了顿,看着他的眼睛:“更重要的是,李叔叔,我相信您。陆家那些年,您是唯一一个还念着旧情、愿意偷偷塞点东西接济我们的人。这份心,我记着。”
李副官眼圈又红了,用力点头:“依萍小姐,您放心!我一定好好干!不辜负您和傅太太的信任!”
“那好。”我从怀里掏出今天刚领的两百个铜板,数出八十个——合八毛钱——推到他面前,“这是今天的定金。您今天回去就跟陆家说辞职,明天一早来上工。”
李副官看着桌上那堆铜板,手抖得厉害:“这、这太多了……我还没干活呢……”
“拿着。”我把铜板塞进他手里,“辞职总要有个由头,您就说老家有事,得回去一趟。陆振华要是追问,您就含糊过去。这钱您拿着,万一他扣您这个月的工钱,家里也不至于断顿。”
李副官握着那沉甸甸的铜板,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砸在粗糙的手背上。他没擦,只是重重点头:“好,好……依萍小姐,我都听您的。”
我们又商量了些细节——明天几点上工,主要做什么,怎么跟傅文佩说——这才离开豆浆摊。
回家的路上,我脚步轻快了些。
李副官的加入,意义重大。
他不只是一个员工,更是一个信号——陆家内部已经开始出现裂痕。连最忠诚的老仆都选择离开,这比十篇《申报》文章更能刺痛陆振华的面子。
更何况,李副官在陆家待了十几年,知道太多内情。那些上辈子我靠自己一点点摸索才发现的秘密,这辈子或许能更快地掌握在手里。
走到弄堂口时,远远就看见我们家窗前那个鹅黄色的平台。
平台上已经挂起了两件旗袍样品。一件是月白色绣梅花的,另一件是墨绿色的素缎旗袍,领口镶着细细的金边,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。
傅文佩正站在平台前,手里拿着软尺,给一个穿着枣红色棉袄的中年女人量尺寸。女人背对着我,但从身形和发髻看,应该就是方瑜说的赵太太。
我加快脚步走过去。
“……肩宽一尺二,胸围两尺八,腰围两尺四。”傅文佩一边量一边报数,声音平稳清晰,“赵太太,您身材保持得真好,这个年纪腰身还这么细。”
赵太太笑了:“傅师傅真会说话。我就是想着五十整寿,得做件像样的礼服。我女儿说您手艺好,样式也新,我就来看看。”
“您放心。”傅文佩收起软尺,“料子您带来了吗?”
“带来了。”赵太太从身旁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布包,打开,里面是一块深紫色的织锦缎,上面用金线织着繁复的牡丹图案,在阳光下流光溢彩。
连见过些世面的傅文佩都忍不住赞叹:“这料子真贵重。”
“杭州来的,专门为寿宴准备的。”赵太太摸了摸料子,“我想做件长旗袍,高领,短袖,下摆开衩不要太高,端庄些。领口和袖口想用黑缎镶边,盘扣要用珍珠的。”
傅文佩仔细听着,从平台下的抽屉里取出画本和铅笔:“您看看这个式样怎么样?我给您画个草图。”
她低头在纸上快速勾勒,线条流畅,不一会儿,一件典雅的长旗袍轮廓就出现在纸上。领口、袖口、开衩的高度都标得清清楚楚,旁边还用小字注明了细节。
赵太太凑过去看,越看眼睛越亮:“对对,就是这样!傅师傅,您这手画图的功夫真厉害!我在别家做衣服,那些裁缝都说不出个所以然,全靠我比划。”
“我们是量身定制,自然要让客人看明白。”傅文佩语气温和但自信,“您要是满意这个式样,我就开始裁料子了。工期大概十五天,您看行吗?”
“行!”赵太太爽快地说,“工钱您说个数。”
傅文佩顿了顿,看向我。
我走过去,朝赵太太点点头:“赵太太好。”
“这位是?”
“这是我女儿依萍,铺子里的事她也管。”傅文佩介绍。
赵太太打量了我一眼,眼神里有些惊讶,但很快恢复如常:“陆小姐年轻有为啊。”
“赵太太过奖。”我开门见山,“您这块料子贵重,做工得格外精细。工钱我们收十块,包括镶边、盘扣和所有手工。您看合适吗?”
这个价钱不低。市面上普通裁缝做件旗袍,工钱也就三到五块。但赵太太这块料子值钱,又是寿宴礼服,要价太低反而显得不专业。
赵太太果然没有还价:“十块就十块。不过我有个要求——得做得尽善尽美,不能有一丝瑕疵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我说,“我们先收五块定金,完工您满意了再付尾款。”
“成。”赵太太从手袋里掏出五块银元,放在平台上,“那就拜托傅师傅了。十五天后我让我女儿来取。”
“好的。”傅文佩收好钱,开了一张简陋但清晰的收据,写明了款式、工期、定金数额,“您收好。”
送走赵太太,傅文佩握着那五块银元,手还在微微发抖。
“妈,”我拍拍她的肩,“稳住。这才是开始。”
傅文佩深吸一口气,点点头,把银元仔细收进钱匣里:“依萍,十块钱……是不是要贵了?”
“不贵。”我说,“她那块料子,少说值五六十块。咱们收十块工钱,是对得起她的手艺和那块料子。要价太低,她反而觉得咱们做不好。”
傅文佩想了想,觉得有理,这才安心些。
下午三点,方瑜准时来了。
她不是一个人来的,身后还跟着三个女学生——应该就是王淑慧、陈美娟和周丽华。三个姑娘都穿着圣玛丽女中的校服,梳着整齐的短发或辫子,脸上带着好奇和兴奋。
“依萍!阿姨!”方瑜一进门就嚷嚷,“客人都带来了!”
傅文佩连忙迎上去。我则去泡茶——茶叶是昨天特意买的,最便宜的茉莉花茶,但总比白水强。
三个女学生显然对我们的“铺子”很好奇,眼睛四处打量。王淑慧是个圆脸姑娘,说话软软糯糯的;陈美娟个子高挑,气质沉静;周丽华最活泼,拉着方瑜叽叽喳喳问个不停。
傅文佩把她们订的料子拿出来——月白色和墨绿色的绸缎摊在平台上,珍珠扣和金线也摆在一旁。三个姑娘围上去看,发出小小的惊叹。
“这料子真光滑!”
“珍珠扣好精致!”
“金线绣兰花一定很好看!”
傅文佩耐心地给她们讲解,量尺寸,确认细节。她说话不疾不徐,态度温和但专业,很快就让三个姑娘信服了。
我在一旁看着,心里那块石头又落下去几分。
傅文佩不是不会做事,她只是被陆家压抑得太久,忘了自己也能发光。
量完尺寸,三个姑娘爽快地付了剩下的尾款——王淑慧五块,陈美娟七块,周丽华一块五。加上定金,三单总共收了二十二块钱。
送走她们,傅文佩看着钱匣里满满当当的银元和铜板,终于忍不住,眼泪掉了下来。
“妈?”我吓了一跳。
“没事……没事……”傅文佩擦着眼泪,又哭又笑,“我就是……就是高兴。依萍,妈从来没想过,自己能挣这么多钱……”
我握住她的手:“这才刚开始。以后会更多。”
方瑜在一旁看着,眼圈也红了,但她很快振作起来,从书包里掏出个小本子:“依萍,我表哥那边有消息了!”
“怎么说?”
“他说商务印书馆最近在策划一套‘西洋新知丛书’,专门介绍外国的新思想、新技术。正在找翻译人才!”方瑜眼睛发亮,“我把你翻译的那份机械说明书给他看了,他说水准很高,问你愿不愿意接一本经济类的书?”
我心跳快了一拍:“哪本?”
方瑜从书包里抽出一本英文原版书,封面已经有些磨损,但书名清晰可见:《An Introduction to modern Economics》(《现代经济学导论》),作者是某个英国经济学家。
“这本书不算太厚,大概三百页。”方瑜说,“表哥说,如果能在一个半月内翻译完,稿费给一百五十块!要是销量好,还有版税分成!”
一百五十块。
这个数目,够我和傅文佩舒舒服服过半年。
“我接。”我说得毫不犹豫。
“太好了!”方瑜兴奋地跳起来,“那我明天就去跟表哥说!对了,他还说,如果你翻译得好,以后可以长期合作。他们那边缺靠谱的翻译,尤其是懂专业术语的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我接过那本书,翻开扉页。纸张泛黄,字迹密密麻麻,“方瑜,谢谢你。”
“谢什么!”方瑜摆摆手,忽然想起什么,“对了,还有件事。我学校里那几个想学英文和记账的同学,我都联系好了。她们愿意每周来两次,每次两小时。英文课每小时五毛钱,记账课每小时六毛钱——因为要实际做账,更费神。”
她掏出另一张纸,上面列着五个名字,后面标注着时间:“初步排了下,每周能有四节课,每节课至少两个学生。算下来,一个月大概能有……八九块钱的收入。”
“好。”我把书放下,“时间你安排,地点……暂时就在我们家。等以后有了条件,再找专门的教室。”
“行!”方瑜记下来,看了看窗外天色,“哎呀,不早了,我得回去了。明天放学我再过来!”
送走方瑜,屋子里安静下来。
傅文佩已经把料子收好,开始裁赵太太那块深紫色织锦缎。她动作很轻,很慢,剪刀沿着画粉线精准地移动,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。
我坐到桌前,翻开那本《现代经济学导论》。
第一章,标题是《经济学的基本问题:稀缺性与选择》。
我拿起铅笔,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行译文:
“人类欲望无穷,而资源有限。这一根本矛盾,构成了经济学研究的起点……”
窗外,天色渐暗。弄堂里亮起了零星灯火,卖馄饨的梆子声远远传来。
我低下头,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。
英文的句子被拆解、重组,变成流畅的中文,落在纸上。
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——供需曲线、边际效用、机会成本……这些概念对于1936年的中国来说,太过新鲜,甚至可能有些超前。
但我知道,这些东西有价值。
很有价值。
而翻译它们的人,也会因此获得价值。
笔尖不停,一页,两页,三页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傅文佩轻轻走过来,在我手边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。清汤,细面,撒了点葱花,滴了两滴香油。
“妈,你吃了没?”我抬头。
“吃了。”傅文佩在我对面坐下,手里也拿着针线——她在给那件月白色旗袍绣梅花,“你慢慢吃,别急。”
我放下笔,端起碗。热汤下肚,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。
“依萍,”傅文佩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妈今天……真的很高兴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继续吃面。
“不是为挣了钱。”她说,“是为……为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。能为别人做点事,能靠自己的手艺吃饭,这种感觉……真好。”
我放下碗,看着她。
煤油灯的光晕染在她脸上,那些常年积压的愁苦和怯懦,似乎被这暖光融化了些,露出了底下原本柔韧而清秀的轮廓。
“妈,”我说,“这才刚开始。以后你会更高兴。”
傅文佩笑了,眼睛弯弯的,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:“嗯。”
吃完面,我继续翻译。傅文佩继续绣花。
屋子里很安静,只有笔尖的沙沙声,和针线穿过绸缎的细微声响。
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像是一首朴素的、关于新生的序曲。
夜深了。
我翻译完第一章,放下笔,揉了揉发酸的手腕。
傅文佩已经绣好了袖口的一枝梅花,正对着灯检查针脚。那几朵淡粉色的梅花在月白色的绸缎上悄然绽放,精致灵动。
“妈,去睡吧。”我说。
“你也早点睡。”傅文佩收起针线,“明天李副官要来上工,咱们得早起。”
“好。”
我们各自回房。
躺在床上,背上的伤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。
我闭上眼睛,脑子里却异常清醒。
今天发生了太多事——李副官辞职来投,赵太太下了十块钱的大单,三个女学生付了尾款,方瑜带来了翻译的长期合同,还有即将开始的英文和记账课程……
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。
快得甚至有些不真实。
但我知道,这些都是我应得的。
上辈子吃了那么多苦,流了那么多泪,这辈子,该轮到我们扬眉吐气了。
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,梆,梆,梆。
三更天了。
我翻了个身,面朝墙壁,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。
陆振华,你大概还在为那篇文章生气吧?
王雪琴,你大概还在算计怎么克扣下个月那二十块钱吧?
何书桓,你大概还在和如萍上演深情戏码吧?
你们继续。
我要忙着搞钱,没空陪你们演苦情戏了。
李副官只是第一个。
以后会有更多人选择离开陆家,选择站在我们这边。
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——
哪边是腐朽的旧船,正在下沉。
哪边是新生的嫩芽,正在破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