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花园最深处,铜仪残泪凝成的水面忽然起了一圈涟漪。
无人击鼓,却自有一声“咚”——
像心跳被倒扣在铜鼓里,回荡成两个名字:
“高远。”
“永恒。”
名字一落,水面裂开一道∞形缝隙,
把昨夜福尔康在乾清门瞥见的铜符、
尔泰在旧档里摸缺的纸页、
以及福伦“不被看见”的盘算,
一并吞了进去。
缝隙两侧,同时浮现两道背影——
一袭杏黄,肤色旧得发潮,像被岁月反复摩挲的纸;
衣领暗红,补子上的鹤翎早被拆光,只剩云纹如疤。
二人并未迈步,却被裂缝扯得迎面而近,
直至额心相抵,呼吸可闻。
中间,只隔一滴铜泪。
铜泪里,映着第三只眼——
白仁无瞳,横陈一道陈年刀疤,
正是昨夜封进铜泪的“天眼”。
天眼开口,声音却像铜漏倒滴:
“今日无旨,无鼓,无帝目。
惟有一问:
若‘永恒’终被看见,
可否仍称永恒?
若‘高远’永不落地,
是否还算高远?”
话音未落,杏黄袖中滑出一面铜镜——
镜面早被折成空镜,镜上∞形裂缝犹在,
像一道未愈的骨缝。
永恒以指尖蘸自己唇角潮气,
在裂缝上一抹,
镜面立刻长出一张“玉牒”残页,
页首赫然写着两个朱砂字:
“归宗”。
他把残页对折,对折,再对折,
折成一枚极薄的“∞”形铜签,
轻轻递到高远面前:
“你替我活,
替我跪,
替我流放,
替我成为过去——
我便把‘永恒’让给你。”
高远不答,只抬手,
揭下自己左眼——
那枚早已风化的瞳仁,
竟是一粒极小的铜漏,
漏口亦是∞形。
他以空眼眶承接铜签,
让铜签穿过漏口,
倒走,倒滴,倒转——
咔哒。
铜签被倒回“玉牒”残页,
残页被倒回铜镜,
铜镜被倒回铜泪,
铜泪被倒回天眼——
一切回到原点,
却又偏离半寸。
永恒忽然发现自己掌心多了一道裂缝,
∞形,
正与高远左眼的铜漏相合。
裂缝里,渗出一线暮色,
暮色里浮起两行小字:
“第一只眼,皇上的;
第二只眼,钦天监的;
第三只眼,
原来长在被流放者的跪影里。”
永恒抬眼,
看见高远已转身,
暗红背影正被铜漏一点点漏光,
像沙漏里最后一颗沙,
漏尽,
便永不再返。
他欲追,
却发现自己双脚早被铜泪凝成铜基,
与御花园、与铜仪、与那道∞形裂缝,
连成同一座浑天仪——
仪心空悬,
仪轮自转,
替他数命,
替他老去。
最后一瞬,
高远回头,
左眼空眶里忽然亮起一点微火,
火里映着两道并肩人影:
一杏黄,一暗红,
正穿过学士府的海棠花径,
脚下无影,
头顶无日。
那是他们从未发生过的“以后”,
也是他们早已失去的“现在”。
铜泪“叮”然坠地,
∞形裂缝合拢,
像一页被撕下的日历,
轻轻贴回无人翻阅的卷宗。
风起,
吹不散铜仪残灰,
只把最后一粒铜尘
吹进福尔康此刻正走过的乾清门——
落在他的刀绦上,
像一道无人看见的裂缝,
替他记住:
所谓永恒,
不过是被看见的那一秒;
所谓高远,
不过是永远不被落地的
那一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