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初三刻,日轮刚被稻芒挑破,官道北口忽起两股截然不同的铃潮——
一股沉如铜钟,铃舌却是铁梨木雕就,声哑而长,像给大地钉棺材钉;
一股脆若银盏,铃心悬着真正的金叶,响得极短,短到只剩“令”字出口便夭折。
老桂正把昨夜剩的半桶豆饼浆倒进马槽,闻声手一抖,浆水泼出,在红毯上溅出一串浑浊的“泪”。
他不敢抬头,只把腰弯进桶里,嗓眼里挤出两声颤报:
“大阿哥永恒到——”
“二阿哥永辉到——”
稻浪自东向西,被两股铃声劈成三瓣,像一页奏折被同时撕开两道旨意。
永恒骑一匹墨黑河曲马,马背两侧各悬一只乌铜铃,铃壳雕着渝妃宫的海东青,鹰喙便是铃舌。
每响一次,鹰喙便啄一下铜壁,溅出暗红锈粉,像啄一滴旧血。
他着深绛色行袍,袍角绣的不是稻浪,是渝州赤崖——崖线用铁线勾勒,骑者一动,崖石便像要割穿红毯,直插地脉。
永恒并未下马,而是于鞍上微微俯身,目光先落在永明心口那枚尚未焐化的冰铃轮廓。
“四弟,”他声音低厚,像梨木撞铜,“母妃让我给你带句话——”
他抬手,掌心摊开,是一截干枯的赤崖草,草节内嵌一枚小小铁铃,铃舌已断,却用血丝缠成“正”字。
“渝妃娘娘说:‘正字若歪,就用崖石砸直。’”
永明伸指,指尖刚触赤崖草,草节忽地炸裂,铁铃碎片迸成六瓣,瓣瓣落在红毯,竟拼成一只缩小的“赤崖鹰”,鹰喙正对永璇远去的霜花足迹,像要啄碎那串冰铃。
几乎同一时间,永辉的银铃马已冲到稻埂尽头。
他未勒缰,竟纵马一跃,四蹄腾空跨过第一垄稻,落地时金叶铃才“叮”地一声——短促、锋利,像令妃娘娘亲手剪断的一截丝线。
永辉着月白锦袍,袍面无绣,只以银线暗织一道“令”字篆纹,日光一照,银线便反射成一道流动圣旨。
他翻身下马,动作轻得像令妃折下一朵海棠,落地却无声,连蛙鼓都顿了半拍。
“二哥。”永明点头。
永辉笑,先不答,只抬手——
他掌中托一只寸许高的鎏金稻叶盒,盒盖用金丝绞出“令”字锁。
指尖一挑,锁开,盒内竟空,唯余一缕极轻的香,香形像半片稻叶,随风一荡,飘向永恒那六瓣铁鹰,鹰喙被香一熏,瞬间锈红转金,竟发出一声低低鹰唳。
“母妃让我给你带个空盒,”永辉望向永明,眸色澄澈,“她说:‘债若割完,就把正字装进盒里;若割不完,就让空盒继续装天下饿人的叹气。’”
永恒、永辉,一左一右,同时踏上红毯。
铁梨铃、金叶铃,两股声浪在空中相撞,“当——”“叮——”交错成一声极怪异的“政”。
红毯被震得浮起半寸,像一页被风掀起的奏折,露出底下暗红的旧血痕。
小燕子自堂前缓步而下,镰刀倒提,刃口朝地,像拖着一条不肯见光的影子。
她先对永恒行平辈蹲礼:“大阿哥。”
再对永辉福身:“二阿哥。”
礼毕,抬眼——
目光穿过两人肩头,望向更远的秧垄:
那里,五名新奴仍在插秧,只是今日,他们脚边各多了一枚印记:
永恒来处,稻梗被压成一只“鹰”形;
永辉过处,稻梗被裁成一枚“令”字。
永恒忽抬手,掌心覆于永明肩,铁梨铃的余震顺着臂骨传下,永明心口那枚冰铃“咔”地裂出细纹。
“四弟,”永恒低声,“三年后,若你割皇阿玛的稻,记得先问一问赤崖——崖石肯不肯让鹰栖。”
永辉笑,指尖在永明另一端肩上一捺,金叶香缠住冰铃裂纹,像用金丝缝一道伤。
“四弟,若你割自己的反,也记得先问一问空盒——叹气够不够装。”
两人同时收手,同时后退一步,同时抬眼望向小燕子。
异口同声:
“稻香公主,利息怎么算?”
小燕子抬镰,刃口映出三张不同的脸:
鹰的影、令的光、反的疤。
她轻声道:
“今日起,三镰并一垄。
大阿哥割鹰影,
二阿哥割令光,
四阿哥割反疤。
来年此日,三影交叠之处——
便是‘朕’字裂口。”
话音落,永恒勒马,铁梨铃哑声远去,像给大地钉下最后一根棺材钉;
永辉翻身上马,金叶铃短促一响,像令妃剪断最后一截丝线。
双銮并辔,一北一南,铃声在官道尽头汇成一声极轻的“政”,然后同时寂灭。
红毯上,只剩三行脚印:
鹰形、令字、正字——
被日色一晒,竟慢慢重叠,
重叠成一枚尚未出鞘的
镰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