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正二刻,日线刚被稻浪推上天际,銮铃余音尚未散,官道尽头忽又起一阵更细碎的铃舌——像一串冰珠滚过银盘,叮叮当当,敲得稻尖同时一颤。
小燕子指尖的镰刀尚未入鞘,闻声侧目。
永明已直起身,掌中第一束新稻“啪”地落下,穗头砸在红毯上,溅出一圈看不见的尘。
“四哥好准时。”
铃音在人先,嗓音比铃更脆,“可惜我比四哥早生半盏茶,算起来,今日该我割第一刀。”
稻浪分开,一匹通体无杂色的雪青小马踱出,鬃上系七色缂丝小铃,每颗铃里封一片薄冰,太阳一照便化,化一滴便响一声——冰化完,铃声也止,像替主人掐秒。
马背上的女子,未着旗装,反穿一袭海青短打,袖口、领口、膝弯皆用银线暗绣“璇”字,字头像一枚旋转的齿轮。
她右足踩镫,左足赤,足背沾泥,却套一串极细的银铃链,一步一响,一步一印,脚印比永明更小半寸,却同样只踩红毯边缘——像把“朕”字再划一道口子。
永明眯眼:“三姐?”
永璇翻身落地,顺手从马腹侧抽出一柄镰刀——刃口竟用整片冰玉雕成,通身透蓝,只锋口一线银,像雪里埋刀。
她把刀背往稻浪上一掠,所过之处,稻芒瞬间结霜,霜纹拼成一枚“璇”字,转瞬又被日色蒸成白雾,雾升三尺,凝成小小一朵云,停在她肩头。
“四弟割的是皇阿玛的债,”永璇抬手,让那朵云落在掌心,捏成一粒冰苞,“我来割皇后娘娘的债。”
小燕子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荡,忽然笑了,笑纹像稻叶划水:“原来今日是‘双镰日’。”
永璇冲她点头,算作行礼,却不称“五妹”,只道:“稻香公主,借你红毯一尺,我踩三息便还。”
小燕子退半步,让出红毯最正中——那里,昨夜刚被永明踩出一枚“正”字凹痕,今晨又被露水填满,像一面小小的镜。
永璇赤足踏上,足尖对准凹痕,轻轻一转。
“咔——”
冰镰无风自裂,裂声清脆,刃口碎成五瓣,瓣瓣落在那面水镜里,竟同时映出五张不同的脸:
——幼年永璇在坤宁宫雪地里跪读《女则》;
——少年永璇于慈宁宫窗下,用冻僵的指尖描“璇”字;
——及笄那夜,她偷把凤舆上的一枚鎏金铃拆下,换上冰铃;
——去年今日,她于奉先殿外,以冰刃划破自己掌心,血滴在“孝”字金帛;
——此刻,她俯身,从碎冰里拈起最小一瓣,对准朝阳,像对准一枚即将出膛的霜弹。
“第一刀,我替皇后娘娘割。”
永璇轻声念,冰瓣脱手,化作一道银光,掠过一垄稻,稻穗齐腰而断,断口却不见稻秆,只见冰棱——一瞬之后,冰化,秆才“啪”地倒下,倒得悄无声息,像一场被宫规压住的哭泣。
永明垂目,数着倒伏的垄数:整整七垄,恰是皇后千秋节献稻之数。
他忽然明白:三姐割的不是稻,是“孝”。
永璇转身,对永明伸出空掌心,掌纹里嵌一片未化的霜,霜纹正是“正”字倒影。
“四弟,你欠我一枚铃舌。”
永明未语,先抬手解下自己銮铃里那颗金丝舌——当年他亲手绞就,铃舌内侧极细处,也刻“皇子”二字,只是从未有人看见。
他把铃舌放进永璇掌心,霜与金丝一碰,“滋”地一声,同时化为一缕白烟,烟里带着极轻的稻香。
永璇合掌,收烟入袖,抬眼望小燕子:“稻香公主,利息怎么算?”
小燕子抬镰,指远处——五名新奴仍赤足插秧,只是今日,他们每人颈侧多了一道霜痕,痕形如铃,像被冰链锁过。
“三格格若能在日落前,让霜痕开花,我便在‘第六穗’旁,再留一垄‘璇’字稻。”
永璇笑,不答,只吹一声口哨。
雪青小马奔来,马鬃上残余的冰铃已化尽,却留下七道水痕,水痕在马背上排成北斗。
她翻身上马,一抖缰绳,马踏红毯,竟沿着永明昨夜留下的半只湿脚印,一步步踩回去——
每一步,水痕便凝成一朵小小的冰花,花形正是霜铃。
七步之后,七朵冰铃花排成一列,像把“朕”字重新钉进红毯。
永璇勒马,回身,对永明与小燕子各点一次头,声音忽然低下去,低得像从冰层下传来:
“四弟,五妹,
来年今日,若皇阿玛的御稻先熟,
我便以冰铃封缸,
让整座紫禁城——
听一场无声的霜祭。”
话尽,她策马而去,铃舌已碎,却无铃胜有铃——
稻浪两侧,霜花一路盛开,花心里各躺一粒金印残粉,像把“反”字冻成标本。
永明望着那道越来越细的银影,忽然抬手,按住自己心口——
那里,原本模糊的“正”字旁,多了一枚冰铃的轮廓,正被体温一点点焐化,
水珠顺着肋骨滑下,像一行迟到的泪。
小燕子收镰,轻声补一句:
“三姐割的是孝,
四哥割的是债,
我割的是反。
来年三镰并一日,
再看——
是谁的刀,
先割断‘朕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