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二十,坤宁宫檐角的风铃一夜未响。
小燕子赤足奔进暖阁时,地龙仍热,鎏金夔龙壶却凉了,案上那只“梨花雪”杯口凝着一圈白霜。
皇后平素插戴的羊脂玉兰,此刻躺在黄绫榻上,花瓣缺了一角,像被谁掐走了一声叹息。
——昨夜子时,皇后突发痰症,痰涌塞喉,太医赶到已回天乏术。
宫档载:
“皇后富察氏,寅时三刻崩于坤宁宫,年四十三。”
白纸黑字,墨犹未干,像一刀剜在心口,连血都来不及溅。
一、停灵
小燕子被宫女拦在丹墀下。
“公主节哀,娘娘金棺即将大殓,外人不得近。”
她低头看自己——朝服未换,金绣云蝠被晨雾打湿,像一群溺水的蝙蝠。
“我不是外人,”她声音嘶哑,“我是她女儿。”
话一出口,泪才落下来,滚烫,烫得舌尖发麻。
内务府总管捧来孝服:白粗布,无绣,无镶,连腰带都是麻线。
小燕子抖开孝衫,忽然想起三个月前,皇后亲手替她扶正领口的那一下——
指尖冰凉,动作却暖。
如今那双手交叠在胸前,指缝间夹着一串沉香木十八子,珠绳已断,香屑簌簌落。
读匣
大殓前,按例由公主亲奉“遗念”。
紫檀木匣,三寸厚,黄铜锁。
钥匙却在小燕子自己怀里——昨夜皇后塞给她的,一句话也没留。
匣子里只有三样:
1. 一张折得方胜的澄心笺,墨迹已淡:
“小燕子,
额娘不能陪你一辈子,
所以先教你疼,再教你飞。
以后没了我,你若怕,
就把‘敬徽’两个字拆开——
敬是低头,徽是抬头。
低一次头,为了十次抬头。”
一截断尺——正是当年打她掌心那柄玉戒尺,断口整齐,像被利刃裁过。
断尺下压着一行小字:
“板子断了,规矩还在。”
一只纸鸢尾巴,明黄缎面,绣五爪团龙,却缺了竹骨。
尾端新添四字小楷:
“去飞吧——娘。”
小燕子跪在灵前,把纸鸢尾巴攥进掌心。
断尺硌得指骨生疼,她却越攥越紧,仿佛要把那截玉骨攥成自己的脊梁。
问灯
三日后,皇帝亲送金棺于景山观德殿。
卤簿三千,灯火一万,照得御道如银河。
小燕子扶榇步行,麻鞋底磨破,雪袜渍血,一步一个红印。
她却不哭,只把眼泪攒在眼眶里,像攒着一簇火。
夜宿观德殿,皇帝独召。
丹陛上,乾隆背手而立,龙袍下摆沾满露水泥痕。
“小燕子,”他声音哑得不像天子,“你皇额娘走前,替你要了一道恩旨。”
皇帝递给她一卷黄绫——
“特允和硕长公主敬徽,开府别居,自择良配,永免和亲。”
小燕子抬头,泪一下子砸在龙纹石阶。
原来皇后把最后一把钥匙,藏在了自己命运里。
守火
七七四十九日,小燕子每日寅时起身,亲手替长明灯添油。
灯花“啪”地爆响,她就轻声说一句:
“皇额娘,我今天没歪领口。”
第四十九夜,她梦见坤宁宫的地龙撤了火,殿里冷得像冰窖。
皇后坐在榻上,仍戴那朵缺瓣玉兰,对她招手:
“小燕子,过来,额娘考你——
没了我,你怎么办?”
小燕子在梦里跪得笔直:
“把敬字写在心上,把徽字顶在头上;
把断尺当骨头,把纸鸢当翅膀;
把疼当风,把规矩当舵——
然后,去飞。”
皇后笑了,指尖在她额头轻轻一点:
“去吧,别回头。”
梦醒时,长明灯刚好熄了最后一朵灯花。
小燕子伸手,把灯芯捻成一点红,藏进腰间荷囊。
——那是她新的火种。
起飞
百日释服,皇帝准她所请:
于西郊建“敬徽公主府”,另辟演武场、书斋、纸鸢坞。
入住第一夜,小燕子独坐高楼。
她把皇后遗下的断尺、纸鸢尾巴、以及自己新糊的那只明黄龙纹纸鸢,并排放在案头。
窗外,秋风猎猎。
她提笔,在纸鸢龙骨内侧写下一行:
“皇额娘,我去飞啦,这次不带线。”
写罢,她推开窗,扬手——
纸鸢乘风而起,龙纹在月色里翻鳞,像一条挣脱玉牒的真龙。
小燕子仰头,泪终于落下,却带着笑:
“没皇额娘,我就做自己的皇额娘;
没钥匙,我就自己造一把;
没笼子,我就让天下变成台阶。”
风把她的声音吹散,吹向更高更黑的夜空。
而在那片夜空之上,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轻轻托住了纸鸢的脊梁——
像从前替她扶正领口一样,温柔,坚定,无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