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正三刻,坤宁宫东暖阁的西洋小座钟“叮”地一声,像替谁叹了口气。
小燕子第七次把笔杆咬成狗尾巴毛,面前摊开的《女则》才抄到第三遍,且个个字都长得歪脖子斜腿,像刚被霜打过的茄子。
皇后坐在外间临窗炕上查账,隔着一道帘子,声音不轻不重地飘进来:
“再咬笔,就把你牙也磨一磨,省得日后咬人。”
小燕子吓得赶紧把笔吐出来,墨汁顺着下巴拖出一条黑尾,活像刚挖完煤。她偷偷用袖子去擦,结果越擦越花,整张脸成了御膳房锅底。锅底还咕嘟咕嘟冒着泡——泪泡。
“皇额娘……”她抽着鼻子,声音小得跟蚊子打秋千,“我手要断了……”
皇后没抬头,只把账册翻过一页,纸声脆响,像隔空给她一板子。
“手断了,就用嘴叼着笔写;嘴也断了,就用脚夹着写。总之,十遍,少一字,晚膳免谈。”
小燕子瘪嘴,眼泪啪嗒落在纸上,把“幽闲贞静”四个字晕成黑汤圆。她忽然把笔一扔,扑到帘子边,抱住皇后小腿,呜呜大哭:
“我宁愿去御兽苑给狮子洗澡,也不愿在这儿坐牢!雪骨已经骗过皇阿玛了,为什么还不放我出去玩?”
皇后任她抱,手里朱砂笔仍在账册上勾圈,一圈一点,像给谁的命运画押。
良久,她放下笔,俯身把小燕子拎起来,让她跪坐在自己面前,掏出帕子,一点一点擦那张大花脸。
“玩?”皇后声音低而冷,“你如今是‘待罪之身’,削了封号,比庶人只多一身罗裙。再往前一步,就是冷宫的石阶。还想玩?”
小燕子被“冷宫”两个字冻得一哆嗦,眼泪瞬间收闸。她低头揪着衣带,小声嘟囔:
“可我……我又不是故意折那棵树……是那狗先撞我,我一时气不过……”
皇后忽然伸手,从炕几底下拿出一只锦盒,“啪”地打开——里头静静躺着一截寸许长的“雪骨”残枝,断口尖锐,像一柄小匕首。
“认得吗?”
小燕子怯怯点头。
皇后把残枝递到她掌心,合拢她五指,让她自己握牢。
“从今日起,它就是你随身的‘戒尺’。你每说错一句话,做错一件事,就让它扎你一下。什么时候把这截木头磨圆了,什么时候你才算长出脑子。”
小燕子吓得差点把残枝扔出去,可皇后手指像铁钳,扣得她生疼。她只能攥着那截“罪证”,眼泪在眼眶打转,却不敢再掉。
帘外更鼓三声,夜色浓得能滴墨。皇后起身,从壁橱里拿出一只小小银镯,镯面刻着一只缩翅敛尾的燕子,眼睛却镶了两颗极细的红宝石,像两粒将坠未坠的血珠。
“伸手。”
小燕子乖乖伸出手。皇后“咔哒”一声给她扣上,镯子有些大,顺着细腕滑到臂骨,冰凉。
“这是内务府新打的‘镇骨环’,里头空心,灌了铅。你白日戴着学规矩,夜里才能摘。什么时候你把《女则》抄完一百遍,什么时候它才能换下来。”
小燕子抬手,镯子沉得她手腕直往下坠,像瞬间被拴了条铁锁链。她扁扁嘴,又想哭,却听皇后淡淡补了一句:
“再掉一滴泪,就加十遍。”
眼泪立刻被吓回肚子里,只剩睫毛湿哒哒地扑扇。
皇后转身回炕,重新拿起账册,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平静:
“继续抄。一炷香后,我来检查。若再有一个墨猪,明日卯时提前半个时辰起。”
小燕子拖着灌铅的手腕,一步三晃回到案前,捏笔像举鼎,好不容易在纸上挪出一笔,却听“嘶啦”一声,薄宣被镯边划破一道口子——那道口子张牙舞爪,像一张嘲笑的嘴。
她盯着裂口,忽然觉得那就是自己:
外头看着还是只燕子,其实骨头早被霜打了,轻轻一掰,就会“咔嚓”一声——
像雪骨,像银剑,也像此刻套在腕上的这只“银镯”。
夜更深,烛芯“啪”地爆了个灯花。小燕子吸吸鼻子,把裂开的纸抚平,拿镇纸压好,一笔一划,重新写下:
“幽闲贞静,柔顺端庄。”
写到最后一个“庄”字,她手腕一沉,铅镯顺着臂骨滑下,冰得她打了个哆嗦。那一刻,她好像终于明白——
从今往后,她再也做不了那把亮闪闪的“银剑”了。
她只能做一只被铅坠住的燕子,
先学会在笼里收翅,
才敢奢望有一天,
能重新看见永明哥哥站在阳光下,冲她伸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