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正三刻的漏刻才滴到第三声,乾清宫的窗棂便“吱呀”一声被风顶开。
春露裹着梨花香扑进来,案上那盏“梨核青花盏”里,昨日刚埋下的第五颗梨核已裂开一线嫩缝,像谁偷偷咧开的嘴角。
皇帝捏着折子,正对窗而坐,折子里夹着一张新送来的小像——
纸上用柳炭描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船,船头添了半片柳叶,像给“归巢号”补了一面帆。
墨迹未干,落款处却多了一行小字:
“臣女云梦,代母问安。”
皇后端着一盏雪乳酥山进来,见状轻笑:“皇上,又一位‘民间女儿’找上门了。”
皇帝没应声,只伸手接过酥山,舀一勺含了,甜味未化,眼底已起潮。
半晌,他才低声道:“晓慧……竟还肯让孩子姓萧。”
皇后垂眸,替他掖了掖膝上薄毯:“姓萧也好,姓朱也罢,终归是您的血脉。”
漏刻“嗒”地一声,第七滴。
皇帝忽然起身,从榻后一只鎏金梨木匣里,取出半枚旧玉佩——
凤头断处,刻着“湖畔”二字。
他指腹摩挲断口,声音像隔着七层湖水:
“朕欠她们母女,整整十四年。”
……
济南府,大明湖,藕花深处。
一条乌篷船泊在烟雨里,船头坐着个素衣少女,赤足踢水,腕上戴一只柳环——
环内歪歪扭扭刻着“燕归楼”三字,却被湖水浸得发软,像马上要融进春色。
她脚边搁一只竹篮,篮里横七竖八躺着几只“丑梨”,每只梨肚上都用墨点了五颗小雀斑,与御案那方“梨云”印如出一辙。
少女抬眼,湖面水雾散开,远处堤岸上一株歪脖柳,像极了紫禁城角楼飞檐。
她忽然开口,声音脆生生的,却带着湖味:
“娘,您瞧,那柳枝低得都要吻到水了,像不像京里那位……也在低头?”
船篷里走出一个青衫妇人,眉目与皇后竟有五分相似,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,像被湖风刀笔刻过。
她手里捧一只白瓷碗,碗里盛刚煮好的梨羹,甜香混着雨丝,飘得很远。
“云梦,”妇人唤她,“别乱说话。”
名唤萧云梦的少女吐了吐舌尖,回头冲母亲笑,梨涡深得能盛下一整个春天:
“女儿哪有乱说?您昨夜梦里,不还喊他‘三哥’?”
晓慧手一颤,梨羹险些洒了。
她抬眼望北,目光穿过雨幕,穿过十四载光阴,落在那座再也回不去的朱墙上。
“云梦,”她轻声道,“今日是你十四岁生辰,娘给你备了份礼。”
说着,她从怀里掏出半枚玉佩——
龙尾断处,刻着“紫禁”二字。
与皇帝手里那半枚,恰能合为一整。
云梦接过,眯眼对着天光瞧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:
“娘,这龙尾缺了颗牙,像咬过梨。”
晓慧被逗笑,伸手替女儿拢了拢鬓边碎发:
“咬过也好,没咬也罢,终归要还给他。”
她话音未落,湖岸上传来一阵马蹄声。
雨幕里,一匹青骢马踏藕花而来,马背上坐着个少年,素青缎帽压到眉下,帽檐滴着水,却掩不住眉眼锋利。
少年翻身下马,冲船头一拱手:
“敢问,此舟可载一位‘姓艾’的客人?”
云梦眨眨眼,忽然把赤足缩进裙里,抬手冲少年晃了晃腕上柳环:
“载是可以载,但船钱要用‘丑梨’来付。”
少年低头一笑,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纸包,展开——
里头躺着三片糖藕,四只驴打滚,还有一只新折的柳船,船头刻着歪歪扭扭的第六只梨。
“在下艾明,”少年道,“奉家父家母之命,来给萧家姑娘送生辰礼。”
晓慧站在船尾,望着少年帽檐下那张与皇帝七分相似的脸,眼眶一热,却终究只是侧身让开:
“进舱吧,外头雨大。”
……
舱内小炉煨着梨羹,甜香蒸得人眼皮发软。
永明从袖中取出一只鎏金小匣,匣上压着一方小小私印——
“梨云”。
他把匣子推到云梦面前:
“父亲说,这枚印本就该是你的。”
云梦没接,只伸手蘸了梨羹,在案几上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燕子,又画一只梨,再把梨核点成五颗雀斑。
“我不要印,”她轻声道,“我要他亲口告诉我——”
“为什么当年,他肯让娘一个人,把梨核种在湖底。”
永明指尖一紧,半晌,才低声道:
“父亲说了,下次他亲自来,带一棵御梨苑最老的梨树,连根掘,栽到你家院前。”
云梦抬眼,眸子里映着炉火,像两簇不肯熄的烛:
“那便等下次。”
她顿了顿,忽然伸手,把腕上柳环褪下,套到永明手里:
“替我带回去,给京里那位‘五妹妹’。”
“告诉她,”云梦笑出两颗虎牙,“大明湖畔,也有人在给她留船。”
……
傍晚,雨歇。
乌篷船泊回柳阴,晓慧站在船头,手里捏着那半枚龙尾玉佩,望向北方。
云梦在船尾洗碗,忽然开口:
“娘,我今日十四岁,可以进京了么?”
晓慧没回头,只把玉佩高高抛起——
玉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“咚”一声落入湖心,溅起一圈涟漪,像给紫禁城递了一枚回执。
“再等等,”她轻声道,“等梨树开了第一朵花。”
“哪棵梨树?”
晓慧回头,冲女儿笑,眼角细纹像被春风抚平:
“你爹心里的那棵。”
……
与此同时,千里外的紫禁城。
皇帝站在乾清宫最高处,手里捏着永明刚送回的小像——
纸上,大明湖烟雨未散,船头少女赤足踢水,腕上空空,却有一圈柳痕,像刚被谁取走。
皇帝忽然伸手,把案上那盏“梨和青花盏”递到窗棂外。
第五颗梨核已破土,抽出第一片嫩叶,叶脉歪歪扭扭,像极了一只小燕子。
他低声道:
“晓慧,云梦——”
“朕欠你们的,下一趟春巡,连本带利。”
漏刻“嗒”地一声,第八十滴。
紫禁城的春,又添一条新刻度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