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正三刻的“燕子归巢”漏刻刚滴完第七十声,小燕子便踩着最后一滴溜出了乾清门。
她今日没穿朝服,仍是一套漱芳斋旧衫,只是腰间多了一条杏黄织金带——皇后连夜改的,说是“民间闺女也系腰带,省得你跑丢了”。
皇帝与皇后本想同去,可临出门被西北军报绊住,只得把“御驾”缩成一只小小纸鸢,交给小燕子揣在怀里:
“替朕与皇后去看看‘民间’。”
随行的只有四阿哥永明。
大阿哥永恒在前锋营操练,二阿哥永辉跟着师傅去通惠河验闸,三格哥永璇被老弗爷留在慈宁宫学“端庄”。于是,十四岁的永明便成了“最大的孩子”。
他悄悄把玉冠换成素青缎帽,又故意在靴筒边蹭了几道泥,才冲小燕子眨眼:“五妹妹,今日我是你‘家兄’,不是皇子,可别叫错。”
小燕子笑得弯了腰:“放心,四哥!我就喊你——‘明哥儿’!”
……
出宫的路,她原比御花园还熟。
可今天,轿子只到正阳门便停。
小燕子掀帘,一股带着糖炒栗子味的风扑进来,她深吸一口,像把七年没闻过的“外头”一次补全。
会宾楼就在前门大街拐角,三层的挑檐下悬着一条褪了色的红绸,写着“柳”字。
楼外搭着半扇木棚,灶火正旺,一个穿皂布衫的少年抡着铁铲翻锅,火星跳到他眉尾,映得那双眼睛又黑又亮。
小燕子脚步一顿。
那少年恰好抬头。
——柳青。
她没见过他,却一眼认出:
锅里的糖藕片正“滋啦”作响,像乾清宫那碗没喝完的梨羹,被阳光重新煮沸。
永明轻声提醒:“五妹,你挡道了。”
小燕子这才回过神,发现自己站在路中心,身后排队买糖藕的百姓已绕出三匝。
她慌忙往旁边跳,却撞上一个系石榴红围裙的姑娘。
“对不住!”
小燕子下意识去扶,指尖碰到对方腕上的银镯子,叮当作响。
姑娘生得高挑,一双柳叶眉飞进鬓里,笑起来右颊有颗浅浅的梨涡。
“小妹子,头一回来?我这糖藕论片卖,也论‘画’卖——”
“画?”小燕子瞪大眼。
姑娘眨眼,从围裙兜里摸出一张油渍麻花的纸,展开——
纸上用炭条描着三只歪歪扭扭的梨:一大,两小,根却缠在一起。
竟与小燕子那幅“燕归巢”如出一辙,只是边缘多了几道焦黄,像被灶火吻过。
“我哥画的。”姑娘冲灶前少年努嘴,“他说,谁若能认出这画,今日糖藕白送。”
小燕子心口“咚”地一声。
她抬头,正对上柳青的目光。
少年把锅铲往肩后一甩,笑得牙尖嘴利:“在下柳青,那是我妹子柳红。小兄弟——”他故意把“小兄弟”三个字拖得老长,“这画,可入得了眼?”
永明刚要上前挡,小燕子却一把扯下自己腰间的杏黄带,高高举起——
带子上,皇后连夜绣的三只小梨,在太阳下闪着金。
“入得!”她脆生生道,“因为我也有同款。”
四下排队的人哄然大笑。
柳红“啪”地合上纸,冲哥哥挤眼:“哥,遇到‘知己’了,还不请人家上楼?”
……
会宾楼三楼靠窗的雅座,本留着不卖。
今天却破了例。
窗外,正阳门楼子上的旗幡猎猎;窗内,一张榆木桌被柳红擦得发亮。
她端来三盘糖藕、一壶茉莉花茶,外加一碟刚出锅的驴打滚。
小燕子捏起一片糖藕,先闻后咬,甜得眯起眼。
“比御——”她猛地刹住车,改口,“比‘家里’厨子熬得还透!”
柳青倚窗而立,双臂环胸,目光落在她鞋尖:“小兄弟鞋底无尘,像是‘家里’有金砖地。”
永明指尖一紧,茶杯险些打翻。
小燕子却咧嘴,把脚往凳下一缩:“我……我娘爱干净,出门让换的新鞋。”
柳红看出端倪,笑着岔话:“别理我哥,他见谁都像贼。——对了,还未请教二位高姓?”
永明抢先:“姓艾,单名一个‘明’字,这是我五弟——”
“艾燕!”小燕子接得飞快,又补一句,“燕子的燕。”
柳青低声重复:“艾燕……”忽而一笑,“好名字,怪不得能看懂我那只‘丑梨’。”
小燕子心头一跳。
她想起皇帝昨夜的话——
“朕就喜欢丑的。”
于是,她从怀里掏出那只折成方胜的“御纸鸢”,轻轻放在桌中央。
纸鸢展开,是皇帝亲题的“燕归巢”三字,墨迹旁还盖着一方小小私印——“梨云”。
“我家人说,若在外头遇到同样爱画梨的,就把这个送他。”
柳红与柳青对视一眼。
少年抬手,指尖在“梨云”印上停了一瞬,像被火烫到,又缩回。
“这礼太重。”他声音低下来,“我们不过小本买卖。”
小燕子摇头,把糖藕推过去:“画换画,藕换藕,公平。”
窗外,一阵春风掠过,卷起楼角柳条,正扫在“柳”字旗上。
柳青忽然伸手,从窗棂外折下一截嫩柳,三绕两绕,编出一只小小柳环,放在小燕子掌心。
“回礼。”他笑,“柳环避尘,也避人——”
话音未落,楼下一阵嘈杂。
一队步军巡捕营的旗兵横街而过,领头的正是前锋营副统——永明认得,那是大阿哥永恒的属下。
旗兵一路吆喝:“奉旨搜捕逃伶!闲人避让!”
永明脸色微变,低喝:“五妹,该走了。”
小燕子攥紧柳环,起身,又坐下,再起身,终究把那只“梨云”纸鸢往柳红怀里一塞:
“替我收着!下次我来,再画第四只梨。”
柳红捏住纸,重重点头。
柳青送他们到楼梯口。
小燕子赤足踏在木阶上,回头,冲他摆摆手。
少年忽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灶火最后一缕烟:
“艾燕——下次,穿双鞋。金砖地凉。”
小燕子一怔,笑出两颗虎牙:
“下次,你请我吃热乎的!”
……
下楼,穿巷,拐进正阳门阴影。
永明一路无语,直到宫墙在望,才低声道:
“五妹,今日的事……”
“我不说,皇阿玛也会知道。”小燕子踢着石子,“可他知道,也不会罚我。”
她摊开掌心,那只柳环内侧,被柳青悄悄刻了三个极细的小字——
“燕归楼”。
永明瞥见,轻叹:“你才出来一趟,就给自己找了个‘巢’。”
小燕子把柳环套在腕上,刚好遮住进宫时皇后替她系的珊瑚珠。
“不是巢。”她眯眼望向宫檐,“是树枝。——皇阿玛说过,梨树要剪枝,才能结更甜的果。”
永明失笑,伸手替她正了正帽檐:“回吧,卯正三刻的漏刻,快到一百声了。”
……
傍晚,乾清宫。
皇帝与皇后并肩倚窗,手里捏着一张新递进来的折子——
折子上,永明用工笔描了一只小小柳环,环内三字:燕归楼。
皇后抿唇笑:“皇上,您给的那方‘梨云’小印,怕是要在前门大街出名了。”
皇帝低咳一声,眼底却盛着光:“朕的女儿,出去一趟,总得留个记号。”
他抬手,在折子空白处落笔:
“准。——下次,朕微服,去尝糖藕。”
墨迹未干,窗外忽传“咔哒”一声。
小燕子光着脚,从窗棂外翻进来,手里高举一只新食盒。
“皇阿玛!额娘!——”
盒盖掀开,里头躺着三片糖藕,四只驴打滚,还有——
一只用柳条新编的小小船,船头刻着歪歪扭扭的第五只梨。
“我把它叫‘归巢号’!”
皇后伸手,替她拭去额角糖霜。
皇帝一笑,把折子合上,顺手将柳船放进案旁那只盛梨核的青花盏。
漏壶重新注水,滴答——
第八十声。
梨核在土里悄悄撑裂,
而紫禁城的春,又添了一条新刻度:
——“会宾楼·柳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