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后的第三日,雪霁。
紫禁城上空浮着一层青白的霜气,像一口倒扣的铜钟,把残灰、哭声、与未燃尽的檀香都罩在里面。
内务府急着收拾焦土,却发现西梢间地基下,竟有一间窄室——砖壁用糯米浆与铅水浇铸,火焚不透。
门被撬开时,里头唯余一物:
一只琉璃小盏,盏底盛着两滴已凝的透明体,微微泛着琥珀光。
盏壁用发丝粗细的针尖刻着一行小字——
“泪者,血之轻也;血者,泪之重也。二者皆藏火,火灭方见。”
宫人不知所以,只当奇货,层层上交,最后落到皇帝御前。
皇帝拈盏良久,忽命人传太医院判。
院判以银针挑之,置火上烤,两滴透明体竟缓缓化开,作淡红,隐隐飘出梨花与酒的味道。
皇帝不语,挥手退尽左右,独对铜镜,把盏中红水点在自己眼尾。
那一瞬,他忽然看见——
——看见二十年前,还是四阿哥的自己在御花园初遇魏梨云。
她偷折梨花,被他逮个正着。
她回身,把花往背后一藏,冲他笑,花瓣自指尖纷纷扬扬,像一场不合时节的雪。
那时她的眼睛亮得能照见未来,未来里,他以为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画面倏然跳转,是册后大典。
她着十二龙九凤袆衣,肩舆穿过午门。
他站在城楼,俯望——
却看见凤袍之下,她的赤足死死抠住轿底板,趾骨泛白,像十枚钉进棺材的钉。
再后来,他看见自己亲手把“和硕公主”的册文递到她怀里。
她跪接,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,却仰脸对他笑,笑意像刀背,钝而冷。
他忽然想起,自己从未见她哭过。
一次也无。
皇帝猛地从镜前抬头,铜镜里映出他眼尾那一点红,已干成痂,像一粒极小极小的朱砂痣。
他忽然明白了:
那两滴透明体,是她唯一一次允许自己流下的泪。
——在火起之前,她先焚尽了所有血与泪,把它们熬成两颗琥珀,留给世间做最后一状证词。
同一刻,黄花山皇陵。
新雪覆墓,二百一十箱陪葬品压得地宫沉沉。
深夜,守陵老兵忽然听见棺内有“笃——笃——”轻响,像指节叩木。
老兵胆寒,报上陵令。
陵令携人启棺——
黑漆金棺里,仅一件梨花寝衣、一坛梨花白。
坛塞已开,酒却涓滴未少,只是原本绣在寝衣前襟的那朵梨花,不知何时被抽了丝,只剩一圈若有若无的轮廓,像雪里消融的月。
而在梨花原位,躺着两粒极小极小的晶石,色如晨曦,触手即碎。
陵令不识,只觉有异,封装上奏。
折子尚未抵京,皇帝已先一步抵陵。
他屏退众人,独入地宫,俯身拾起那两粒晶石,放进口中。
石入口即化,咸涩滚烫,一路灼穿咽喉。
皇帝跪倒,额头抵在冰冷棺沿,终于吐出第一声哽咽:
“梨云……”
回应他的,唯有地宫长明灯“啪”地爆了个灯花,像极远处谁轻轻一笑。
又过了半月,内务府奉旨整修坤宁宫废墟。
瓦砾间,有人拾得一块焦黑砖,砖心镂空,藏着一缕灰白毛发、一颗小小乳牙,与一片干枯的梨花瓣。
砖面以指甲刻出细若游丝的一行:
“我烧了自己的骨,换她自由的天。”
内务府不敢隐瞒,呈交御前。
皇帝握砖,指尖被残锋割破,血珠滚落,恰好滴在那片梨花瓣上。
血与干瓣一触,竟发出极轻的“嗤”声,化作一缕白烟,袅袅而上。
皇帝伸手去捉,只捉到一手空。
那一刻,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她倚在窗下绣梨花,随口念:
“梨花谢后,不留枝,不留叶,只留一缕香,叫人错认春犹在。”
他当时笑她矫情,如今方知,她早已把自己的一生,绣成一句谶。
当夜,皇帝下旨:
“和硕公主之丧,再辍朝七日;皇后魏氏,谥号‘梨端’,以梨花入庙,不设神主,不奉牌位,唯于坤宁宫旧址,植梨树三百株,岁岁不得剪枝。”
旨意传出,满朝哗然。
却无人知晓,皇帝独自于御花园旧墙下,掘一深坑,埋入那只琉璃小盏,与半块焦砖。
埋完,他背手立于雪夜,仰头望天。
雪再落,却无一瓣敢沾他衣。
他忽然抬手,以指腹拭过眼角——
那里,终于落下登基以来的第一滴泪。
泪落在新土,瞬间渗尽,像极她当年,头也不回地,走入火中。
次年春,坤宁宫废墟之上,三百梨树一夕齐开。
花繁如雪,却无一朵结果。
宫人窃语:
“梨树不结果,是因为根底下,埋了帝后的两滴泪。
泪太咸,花不敢生。”
皇帝闻之,不语,只命人在花林深处,立一石碑,碑上无字,唯刻一朵半开梨花。
每当风起,花瓣扑簌簌落在碑前,像一场安静而漫长的雨。
——那是她留给他的,最后一场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