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炉里最后一星沉水香烬落下,像一声太轻的叹息,连灰都不敢飞。
皇后仍立在原地,掌心那一点朱砂般的血痕已半干,边缘蜷起,像一张不肯合上的小嘴,还在无声地喊“疼”。
她低头,很慢很慢地把手指蜷回——一寸一寸,仿佛把一整座坤宁宫的重量都折进指骨里。指缝合拢瞬间,血印被掐得粉碎,碎成比香灰还细的末,渗进掌纹,从此洗不掉。
“娘娘……”
贴身的乌兰嬷嬷在屏风外轻唤,声音比猫还轻,却像一根细针,戳破她刚筑起的壳。
皇后抬眼,才发觉天已大亮,雪光从窗棂缝里漏进来,像一把薄刃,横在她与整个世界之间。她下意识抬手去挡,却只挡住自己眼角一道干纹——昨夜之前,那里还藏着一点湿意,此刻却连痕迹都吝啬给她留。
“进来。”她开口,才发现嗓子被夜雪腌得发苦,像含了一口化不开的盐。
乌兰嬷嬷捧着鎏金铜盆,盆沿搭一条雪绫帕子,水里漂着碎冰,冰上映出皇后一张脸——苍白、锋利、没有泪,却像被泪泡过又晒干的宣纸,轻轻一动就会裂。
“娘娘,净手吧。”
皇后把手指浸进水里,冰水立刻咬上来,她却不动,任由那咬噬一路爬到臂弯,再爬进肩胛,最后停在心口——那里,有一颗早已不会跳的伤口,此刻竟被冻得重新搏动,一下,一下,撞得她生疼。
“乌兰,”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你说,本宫是不是老了?”
乌兰嬷嬷手一抖,铜盆里的水溅出几滴,落在皇后翟凤袍摆上,像几粒来不及融的雪。
“娘娘凤姿龙章,哪会老……”
“放屁。”皇后轻笑,指尖拨弄水面,碎冰相互碰撞,发出细碎的、类似婴啼的声响,“本宫是老了,老得连恨都拖不动,老得……连一句‘疼’都不敢喊。”
她忽然抬手,整盆冰水“哗啦”一声掀翻在地,水溅上紫檀地砖,顷刻漫成一张扭曲的脸——像皇上,像傅恒,也像昨夜跪在雪里的小燕子。
“本宫不是不会哭,”她盯着那张水做的脸,声音哑得发颤,“是哭也没人抱。”
乌兰嬷嬷“扑通”跪倒,额头抵着湿地,不敢抬眼。
皇后却在这时弯下腰,很慢很慢地,像把一整副脊梁折给人看。她伸手去摸那滩水,指尖刚触到,水就渗进砖缝,只剩一层更冷的膜,贴在她掌纹里——像一场来不及开口的告别。
“她小时候,夜里做噩梦,就趴在本宫枕边,小声喊‘额娘,我怕’。”皇后声音轻得像在数别人的旧账,“本宫只能拍她背,拍到最后,她睡着了,本宫却睁眼到天亮——怕一闭眼,她就被人抱去养心殿,再抱不回来。”
她顿了顿,忽然笑出声,笑得肩头直颤,却听不见一点欢愉:
“后来,她真被抱走了,却不是去养心殿,是去准噶尔。本宫倒省事了,连拍背都不用再拍。”
乌兰嬷嬷终于抬头,看见皇后此刻的表情——嘴角向上,眼角却垂着,像被人用两根线反向拉扯,整张脸悬在哭与笑之间,随时会碎。
“娘娘,公主……会明白的。”
“明白?”皇后喃喃重复,像嚼一枚苦杏仁,“她明白的是,她额娘亲手把她按进火坑;她不明白的是,那火坑本宫也跳了,只是没人在底下接着。”
她直起身,忽然一把扯下鬓边金蝉押发,掷向铜镜。镜面“当啷”一声裂出白缝,金蝉卡在裂缝里,翅膀还在颤,像只要飞却飞不走的蛾。
“去,把傅恒昨夜轮值的折子拿来。”她声音陡然冷硬,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软弱只是水迹蒸发的幻觉。
乌兰嬷嬷踉跄起身,才走到门口,又被皇后叫住——
“再拿一坛‘梨花白’,要去年埋在御花园梨树下那坛。”
嬷嬷惊愕回头:“娘娘,那是您为公主出嫁埋的……”
“出嫁?”皇后低低重复,忽地放声大笑,笑得比哭还难听,“她连命都嫁出去了,本宫还留着酒做什么?不如今日就喝,喝剩的,就浇到坤宁宫台阶下——让这地砖也尝尝,什么叫母亲酿的喜酒,却只能独自咽成苦水。”
她转身,背对裂镜,对裂天,对裂开的自己。
窗外,残雪被风卷起,像一场迟到的白幡,为她,也为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女儿,同时出殡。
而皇后立在白幡里,仰头,轻声念一句,无人听见:
“小燕子,你恨本宫,本宫认了。
可你别忘了——
本宫恨这紫禁城,也恨得想一把火烧了,
却独独舍不得,
把你一起再烧一次。”